犯罪短篇 || 幺蛾子

篇头插画:贾又福

事情发生在傍晚。确切时间不好说,四五点吧,但是冬天日头短,天快黑了。

对于我们这帮高三备考生,住校就是蹲监狱,星期五就是放风。我们都是囚犯,每周一次,欢欣鼓舞。唯一比囚犯待遇优厚的是,我们可以回家。猴急猴急的,这会儿已经到家了。磨磨鸡鸡的,拾掇拾掇宿舍,准备走了。气定神闲的,在路上了。

我每周放风要翻两座山,一座正对着校门口,大家都要翻,一座在通往我们村儿的路口,只有我跟华子才翻。平常骑车,个把钟头就能到家,可是半道上,我的车链条脱落了,车肺丝好像也报废了,我捣鼓了好一阵儿,半骑半推,折腾到八点多才到家,天都黑透了。

我到家很快就知道,整个村儿像被扔了颗炸弹,已经沸沸扬扬。

我妈一边把热好的饭菜给我端过来,一边说:

“你知道吧,小蛾被流氓糟蹋了。”

我们村儿有八个队,大部分人我都叫不出名儿,叫得出的,大部分也都是小名儿。我说:

“哪个……小蛾?什么糟蹋?”

“就是六队的,姜全福的姑娘,姜小蛾,被强奸了,才十二岁。”

“啊?什么时候?”

“就今天,放学回来路上,遇到了流氓。”

“那现在……什么情况?抓到那个流氓了吗?”

“还没有。她爸正在满村儿跑,挨家挨户地问。你回来前半个钟头才刚走,哭哭啼啼的。”

“跑我们家来干吗?他得问小蛾啊!”

“问了,能不问吗?姜全福说,小蛾回来就哭,但什么都不肯说,吓傻了。问她,要不就说,‘我不知道啊……’,要不就说,‘我怕啊……他不让我说……”,然后只是一个劲儿哭,打死都问不出来。”

“那报警了吗?”

“还没有,不肯报警。姜全福说,如果抓到流氓,是认识的人,最好私了,实在不行再报警,否则她女儿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我身子还没完全暖过来,大口大口地喝萝卜汤。我妈继续说:

“不过,姜全福这样挨家挨户地问,倒有点儿眉目了。现在他相信,假如真是眼前的人,最有可能是三个人……”

我把汤勺停在嘴边,我问我妈:

“哪三个人?”

“一个是毛瞎子,一个是柳老二,另一个就是你的老同学——华子。姜全福刚才走的时候说,别人不提醒,他还满脑子雾水,一说,还真觉得可能,所以他准备一个一个找他们去。但我总不太相信是眼前人干的,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

我没接我妈的茬,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本来想说:“去年纪云家被偷,最后查出来,撬他家门锁的,不就是他小舅子吗?”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继续喝汤,于是我妈继续说:

“刚才姜全福走后,任心和过来晃了一阵儿,扯了半天蛋,最后说了句缺心眼的话,他说不知道小蛾这姑娘发育没有,发育的话,假如真是眼前的人,索性以后嫁给他算了。这个却心眼的损老头!”

我说:

“妈,我吃好了,可以收掉了。”

我敷衍了事擦了把脸洗了个脚,九点半就上床了。我想,现在不但姜全福满脑子雾水,我的脑子也让我妈说的那些事儿给搅得乱糟糟的。那么多人,为什么是毛瞎子?为什么是柳老二?为什么是华子?吃饭的时候,我没让我妈解释,所以现在我不得不开始自己琢磨这三个推断。

最不靠谱的是毛瞎子,因为他已经六十多将近七十岁了,并且在敬老院呆了多年。我在学校阅览室《参考消息》的“无奇不有”栏目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法国一个七旬老头诱奸幼女,被判处无期徒刑。我一直对这则被列为“奇闻”的消息抱有疑惑,除了对“无期徒刑”在耄耋老人身上的适用期限及必要性表示疑惑之外,最关键的疑惑是,即便幼女“能够”被诱,一个七旬老头是否真有“能力”去奸?人类雄性性功能的年龄极限到底有多大?因此,按照生理常识,对毛瞎子的性犯罪可能也应该抱以同样的怀疑。但是根据我的耳闻目见,毛瞎子又的确具备性犯罪的潜能,甚至性犯罪的前科。谁都知道,毛瞎子其实并不瞎,至少并没有全瞎,只是左眼瞎了被整个剜掉之后,留下空荡荡一个大黑洞,冬天行走在路上,会迎风呼啸。我曾经扭头被这种“呜呜”的呼啸声惊吓过一回。毛瞎子十分善于利用他空荡荡的瞎眼膛做两件事儿,一是吓唬去敬老院玩耍的小男孩儿,二是引诱去敬老院玩耍的小女孩儿。第一件事儿他屡屡得手,百试不爽,第二件事儿却良非易事,不太好办,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第一件事儿。但偏偏最险恶的一回几率,让小蛾摊上了。那是五年前,算起来也就是小蛾七岁,毛瞎子对小蛾说,他左眼球虽然没有了,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其实里面非常好玩,摸上去光溜溜地仿佛鹅卵石,并且手指伸进去可以探到右边的眼球,只要小蛾愿意去他屋里帮他捶捶背,就可以让她摸一摸左眼膛和右眼球。对于一个好奇心浓重的小姑娘,这显然是个值得一试的交易。可是当敬老院保姆推门查看时,见到的却不是小蛾给毛瞎子捶背,而是毛瞎子让小蛾躺在床上,裤子褪到膝盖,正在摸她下面。据说这件事儿让毛瞎子好一阵儿抬不起老脸来。此后毛瞎子似乎不怎么招惹小女孩了,却发生过另一件更奇特的事儿。我骑车经过敬老院,见毛瞎子被住在隔壁屋子的一个老太婆死死揪住,叫着嚷着要去见院长。很多人围观过来,有的跟我一样是路过的,大部分是同住一个院的老头老太。院长来了,问怎么回事儿,老太婆越发情绪激昂地叫嚷:“这个老不死的丑八怪,他趁我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想摸我奶子!”于是毛瞎子又挨众人一顿围攻臭骂。这也是两年前的事儿了。也许村里的人认为,两年之后,毛瞎子韬光养晦修炼成精,又东山再起了?所以他们的论断并非完全没有理由,只是显然忽略了毛瞎子的实际岁数。

至于推断是柳老二,倒是有些靠谱。柳老二是村长的第二个儿子,活到三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坐过三回牢。第一回,偷人一辆卡车,查出来,送进公安局,关了三个月。第二回,跟别人老婆在田里打野战,光着屁股被捉奸,绑起来,送进公安局,关了一个月。第三回,也是最近的一回,晚上路过邻居家,听见里面有洗澡声,鬼使神差地去推澡房窗户,才看了一眼,连男女都没认清,就被屋里的男人冲出来扭住胳膊,送进派出所,关了一星期。有后面两回前科在案,小蛾的事儿自然有理由怀疑到他头上。但是柳老二在被村长生生打折一条腿之后,已经赶到外边儿自生自灭去了,难道现在又回来了?

我觉得三个推断里面,要说最靠谱的,还是华子。这个天生的小淫棍,居然小学开始就跟我是同学,初中时,我们曾经分开两个校区,我以为终于天涯永隔,不料高中又再度会合,非但同在一个班级,并且变本加厉,同住一间宿舍,美其名曰室友。华子上小学时就有扒女孩儿裤子的癖好,那时候男孩儿女孩儿都还没系上皮带,裤子全是橡皮筋收的腰,使劲一扯就下来。我估计村里大部分女孩儿都被华子扒下过裤子,当众露出两片屁股蛋,包括小蛾在内,然后华子突然脱下自己的裤子,把下面的小玉米冲着女孩儿,给她们看。华子上初中的淫棍史,对我是一片空缺,了不可考,但同进一所高中同住一间宿舍之后,我就知道,他早已进化成了一个十足的大淫棍,具体表现在收集各种色情杂志、逃学逃课溜出去看三级录像、爬上天窗偷窥女生厕所、排队买饭时偷摸女生屁股、混进女生寝室打牌然后睡女生床上摸女生乳房等等非我辈所能想所能及的大胆勾当。这些都是显性表现,早已口口相传,广为全校以及全村所知。但是作为隐性淫棍的华子,除了我班我宿舍的少数男生,了解内情的人并不多。跟绝大多数春心萌动的高中生一样,华子也有手淫的爱好,但我们偶尔为之,华子却是全宿舍一致公认的“手淫大王”,他几乎无一日不手淫,早晚各一次,并且号召大家一起手淫。我们受他鼓动,曾经在宿舍举行过一次手淫竞赛,比谁射得远,类似于小时候玩儿过的尿尿竞赛。结果华子以绝对丰富的经验而大获全胜,他为此深感荣耀。华子的另一门每日必修课,是在宿舍统一熄灯之后,向大家深度假想并细细描摹班里某个女生的身体部位,比如谁的乳房真大因为今天弯腰时被他看见了、谁的腋毛真多所以阴毛一定也很多、谁今天来月经了因为穿着裙子时下面异乎寻常地凸起一块,等等等等。事实上我们都不相信华子真的实质性接触过女生身体,但他就是给我们专业大淫棍的形象。我们都觉得,假以时机,他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强奸犯,像我们见过的那样,跟其他少年犯一起,放在校园大会的看台上,受全校师生批斗,以示警钟长鸣。并且华子最邪恶最危险的是,他的一切对我们都构成某种蛊惑力,他向我们展示的那些显性面与隐性面,或多或少在我们对女性身体遐想程度有限的小脑袋里,起到了不可忽略的开发作用与推动作用,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但小蛾被强奸的事儿,即便所有村民都推断是华子干的,我也不会真这么认为,第一我觉得华子现在对女性的淫恶趣味早已脱离了十二岁小女孩儿,第二,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妈,华子今天根本没有回家放风,学校不是他的监狱,而是他的乐园,他留在学校鬼混去了。

我想我这样琢磨了总有一个钟头,我的脑袋突然不再那么乱糟糟,而是变得分外清醒明朗起来。我很想转移目标,再好好琢磨一下我周末放风在家要完成的功课,我应该事先安排好它们的顺序。可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它疲惫极了,它想先睡一觉。没过多久,我听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汽车鸣叫声。熟悉是因为我在电视上听到过,陌生是因为这种鸣叫声从没在我们村儿出现过。它先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然后越来越近,每近一点,我就从疲惫里振奋一点。我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真实里想:“真快啊,不是说不报警吗?”当鸣叫声真切地到达我家门口时,它停歇了下来。我看到一种蓝色的光在窗外闪烁,跟我房间里的黑暗对比起来,显得那么刺眼,那么美丽。

是的,正如你们所见,我妈是哭着送我上车的。她送我的时候,好像对我说了什么,或者是骂了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我爸似乎什么也没说,我来的时候身上的棉袄,应该是他给披上的。然后我就到了你们这儿。

现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实在写不动了。我想,你们已经问得够多够详细了,我也写得够多够详细了,尤其我写了很多你们没打算支使我写的事儿,但我觉得那些也是有必要写的。我知道你们更希望看我仔细写写我干的这件事儿,这实在没什么可以多写的。

没错,我原本是可以照例准时到家的,但我经过茶叶地遇到小蛾的时候,就跟她聊了起来。我几乎忘了她叫姜小蛾,我甚至忘了她是谁家的姑娘。我当时想的并不多,我只是想试试被她握着跟我自己握着有什么不一样。但是一旦我把她引到茶叶地,我的想法不知怎么突然变了,我想看到更多,试试更多。我拿出小刀也不是真的会捅她一刀,只是她在茶叶地里一个劲儿乱动,并且想叫唤,我只好像真的那样吓唬她一下。事实上,最后我匆匆忙忙就结束了,茶叶地里太冷,我险些冻坏了。我看小蛾像是要睡着的样子,就帮她穿好裤子,理好衣服,然后把她扶起来,催她先走。她走的时候,我又拿小刀吓唬了她一下。真正耽误我到家时间的并不是在这件事儿上,而是我的自行车坏了,我弄了很久。我想我的车链条一定是在茶叶地边上摔脱落的。

整件事儿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看,我更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样我。但我知道我已经十八岁了,怎么样都已经够年龄了。我知道我有不少梦想,跟他们许多人一样,明年考一所好大学,我甚至想以后成为一个小说家。我还知道,我现在干的这件事儿,以前从来没有去想过。所以我现在最大的疑惑是:一件不期然而然的坏事儿,跟一件早有预谋的坏事儿,它们到底算不算同一回事儿?


新浪微博:@上帝的峰子

你可能感兴趣的:(犯罪短篇 || 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