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洪澜赶到的时候罗浮生一个人坐在车里,车停在通往她的处女作拍摄地——那间福利院——的路上,但背靠一座小山坡,即便隔得近也看不见那座房子。
郊区野外格外冷,被寒风吹成赭色的枯草染上一层微薄的细爽,寒气像从地底下渗出来似的,冷得脚直发凉。洪澜向来是个冻美人,秋冬能不添衣服就不添,可这儿比市区冷多了。在把助理打发走以后,她也终于现出了原型,手缩进袖子发抖取暖微微颤着身体快步走到车边。
罗浮生就这么正坐在驾驶座上,双眼直视前方,却好像全然没有察觉洪澜的靠近。
“哥,我来接你啦,开门。”洪澜见罗浮生没什么反应,手敲了敲车窗。
“罗浮生!你咋啦?”见这人还是坐着不动,又跑到车前两手隔着玻璃在罗浮生眼前晃,这才认真观察了一下他,脸色苍白而憔悴,微肿的双眼爬满了红血丝,眼下一片乌青,眼神里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掏空了,却又盛满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像这周围的萧索的景色一样,显得幽远深沉。
她还从来没见过罗浮生这么狼狈脆弱,失魂落魄过,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洪澜一下子就慌了。
“哥,开门!你别吓我啊!”洪澜又开始敲车门。
罗浮生也终于拨出几分心神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开门让洪澜上了车。洪澜上车就给人一个熊抱:“哥,你这魂不守舍的,把我给吓死了?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冯……樊总呢?”
“没什么,有点累,他有事被秘书先接走了。”樊伟受了一晚上精神折磨,凌晨才昏睡在他怀里,罗浮生便给关旭拨了电话让他来接人。
见罗浮生讲话的时候又像是把魂拉了回来,嘴上也带着淡淡的笑,只是这笑挂在这张疲惫至极的脸上,有些苦味。罗浮生不愿意说,洪澜也不再在他精神不好的时候追问,拥抱时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收起一身锐气,拿出妹妹乖巧的语气道:“哥,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等你以后想说了再说。但是你要记住,我们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爸都在你身边。”
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放开罗浮生,却没有等到对方往常在这种真情实感的时候和自己插科打诨的吐槽,只是极温柔地看着她,有点委屈又有点欣慰,表情很真挚。洪澜很是抵抗不住。
“罗浮生,你别用这种眼神撩我啊!我好不容易断了贼心想开了。换座,我来开车,这鬼地方冷死了。”她又大大咧咧起来免得自己又陷入温柔井里爬不上来了。
“澜澜,哥谢谢你。”罗浮生是很感动的,昨夜很多记忆涌上来让他疲惫不堪,也让他感念于家人的陪伴和照顾,如果没有他们,他早就死了,早就和樊伟一样病得支离破碎。
“唉你不会终于开了窍爱上我了吧。”拜托姑奶奶我只是来接你一下诶,果然要在男人脆弱的时候下手比较好?雪中送炭见真情?
没想到罗浮生下一句就又泼了人一身冷水:“我和樊伟在一起了。”
洪澜发誓如果以前教科书上有在普及性教育的时候有提到“如何面对家人出柜?”这个话题,她一定要回到过去好好把标准答案背下来!因为她现在的表情实在是太傻了。
“什么??”她倒也不是察觉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甚至在罗浮生戳破以后觉得这都不算蛛丝马迹了,简直遍地都是线索——他俩的确是挺亲密的。洪澜还是一脸狐疑上下打量了一番罗浮生,试图找出一点弯的气质,继而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害羞地躲闪了一下,问:“你俩谁在上边,谁在下边?”
“你这丫头片子一天天脑子里想什么?”罗浮生差点被气笑了,他想起洪澜以前读书的时候痴迷的那些腐漫画面,一脸嫌弃地用手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了两下:“不好好读书看些个乱七八糟的。开车!”
“还弹我,这张脸以后是要上保险的,价值几个亿的,不要仗着是我老板娘了就为所欲为。”洪澜边启动发动机,一边嘴上也不饶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出柜这件事。
车开到去酒店的半路上,洪澜见罗浮生情绪放松了一些,却依然紧蹙眉头,忍不住问他:“樊总昨晚怎么突然跑那儿去了?那地方那么吓人。”
罗浮生眼睛看着窗外,街上房子车子也多了起来,有了鲜活的人气儿。
“冯豆子来找你迷路了吧。”他敷衍着妹妹,却心里怀疑樊伟恐怕潜意识里就想来找回记忆。
“这豆子可真是。那你俩就在那儿待一晚上?哥你不是怕黑吗?”说来还有点心疼,一想起早上见到罗浮生那样,禁不住怀疑晚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人这么受罪。
“嗯。”罗浮生对晚上的事守口如瓶,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洪澜心里却有了点怀疑的方向:“哥,你是不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来了?”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对方。
一直静坐不动的罗浮生突然抖了一下,还是没转头看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有些事哥以后再告诉你。”
洪澜识趣地闭上了嘴,一路无话,直到到了酒店把快要散架倒下去的罗浮生安排到房间睡下,去剧组来会前才开了口:“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别折腾自己,好好睡。”
洪澜走后,罗浮生就这么跟个行尸走肉似的独自坐在床头,分明累到两眼乌青却毫无睡意,看着窗外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轨道奔忙,但又交错成一张共同的图景。就这一扇玻璃的分隔,屋里屋外全然两个世界,外面是热闹的,他们的轨道是完整的,里边是冷清的,怪异的,他的轨道是断裂分层,难以自洽的。
关旭问罗浮生为什么不一起回去,他一下也答不上来,就是看着樊伟苍白脆弱的那张脸,突然很想逃。他不知道樊伟醒来会想起多少,但无论多少都没关系,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突然闪中他,这段记忆是两人共存共失的,只要他见不到樊伟,与他再无联系,也许那段恐怖的回忆就会隐遁消失了,裂隙会自己合上,过往就被埋在底下。
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又让他觉得愚蠢和羞愧,心灵的折磨已然存在,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了。也许他只是害怕再面对樊伟。樊伟可能想起来了,也可能没有,只要自己不去打开箱子就永远看不见死猫。罗浮生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樊伟也恢复了这段记忆,那些骇人的画面将永远盘旋在他的脑海,苛责他,折磨他。那樊伟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又放下。樊伟那边没来消息。于是罗浮生把手机远远扔到一边,如果打算离开就从现在开始适应。他开始构想向樊伟辞职后的生活,洪澜可能会离开公司,洪正葆要回到普通病房,但是生活不过是回到了从前,他还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武馆还可以做得更好,他也可以继续在小场子打拳。所有这些辛苦都没什么所谓?他从来不怕累。
可对小时候的自己和樊伟施暴的人呢?那个还继续对包括罗诚在内的孩子们造成伤害的人呢?一想到这里,罗浮生就不寒而栗。他总得查明,事情总要有个结果。怎么搜查证据?怎么启动追诉?怎么将罪行在大众面前曝光?种种难题压在他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樊伟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又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他,瞥了一眼手机,没动静。
罗浮生又强迫自己撇开有关樊伟的想法。武馆需要重新设计和装修,也许还要请一些专业健身教练,首先要考虑继续安身立命的事。
樊伟他醒了吗?
如果自己离职,樊伟会不会和洪澜解约?但她还没毕业,应该还有很多机会,要去打听还有哪些公司,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引荐?
樊伟如果醒来会不会精神又出问题?
还有转病房的手续,要再去找罗诚谈一谈,还要咨询专业律师追诉犯罪的相关问题。
樊伟到底怎么样了?!
就像粉色大象的心理效应,罗浮生越是强迫自己把樊伟摘出来,那个人又见缝插针往脑袋里钻,逼他最终承认——逃避是没有用的,他放不下樊伟。
窗外掠过一只黑色的鸟,黑影一闪而过,让罗浮生产生一种错觉,这是不是昨晚从山里跟着他飞过来的?他根本甩不掉过去,离不了樊伟。他小时候就喜欢他,为他挡刀挡箭,为他差点死去,现在男孩为自己都快疯掉了,他怎么允许自己舍他而去!他见不得他痛苦难道樊伟就能逃过这些痛苦?
罗浮生叹一口气,低下头,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掩住脸庞,眼前的景色全消失了,窗内的窗外的。一片黑暗中,先前设想对所有人的责任都消失了,只有一个人的形象愈发清晰起来。
他突然就有了力气,精神振作起来,要回去,站在樊伟身边一起面对。
等洪澜下午去找罗浮生,人早就不见了,留了一堆她最爱吃的东西和新买的厚衣服,还有一则讯息:“哥回去了,天冷记得加衣服,零食不够再给你买,正餐不能忘,好好照顾自己。有事打电话。”
洪澜瞅一眼特意买的小笼包,放在怀里拿回来还热乎着,自言自语骂了句:“真不让人省心,死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