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富醒过来,梦里撵山狗的叫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他起床,坐在落满灰的饭桌上,灶子是冷的,再去煮些吃的是决计不可能了。窗户外面的山,在闪电之后刹那现出全貌,孙国富抬了一下眼,山的样子在数十年之后又重新映在他的脑海里。守林员的生活让他对寂寞产生免疫,离开大山到动物园工作,这种免疫就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他原本以为离开这个地方是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但妻子死后,好像这片土地和那些回忆生出根来,蜿蜒着钻进他的身体,或许,只有死后埋进异乡的土里,才能了断与这里的牵连。
孙国富又抬起眼,挂在墙上的妻子的遗像在一片昏黄中模糊不清。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用笔画了几道,鸡叫头遍,有人踩着雨水走近了,孙国富收起地图,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金碗径自推门进来,他从一件破雨衣里钻出,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脑门,雨水顺着流到眼睛,他就用袖子抹掉。孙国富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叼在嘴边点了,一根递给金碗,一根自己抽了起来。雨似乎小了下来,孙国富问:“事情办了吗?”
好像山洪终于找到了泄口,金碗扯起嗓子嚷起来:“国富,你搞的什么鸡巴鬼!你今天不说清楚,老子明天就去村里的广播把这事抖出来!”
“事情办了吗?”
“差点把老子的屎吓出来,石头老子炸了半辈子,还没狗日的在这种天气里点炸药。哪儿都是湿的,引信一会燃一会不燃,他妈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子做鬼也要日死你这个狗杂种!”
孙国富似乎并不生气,“石头炸下来了吗?”
金碗不应,拿了一条毛巾只顾擦着头。
“石头炸下来了吗?”孙国富又问。
“炸下来了,路都砸得稀烂。现在封得死死的!”
“有人看到吗?”孙国富在烟雾中眯起眼睛,雷声这时候响了起来,炸药的声音在这种夜晚响起来,应该不会有人起疑。
“鬼这个时候在路上走!”金碗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斜着头看着孙国富。
“按先前说的,你欠我的三百算抵掉了。”孙国富看着窗边,一道闪电划过,松麻山的全貌又一次映入他的眼底。“把这件事情烂在心底,谁也别说出去。欠条等这两天事情过了来拿。”
“什么事?”金碗问道。
“回去吧,好好睡个觉。”孙国富开了门,探出身子,“雨缓了一些,赶紧走。”
“你狗日的说话要算话。”金碗走到门口,晃眼看见墙角放着一个大背包,几杆枪管从里头探出来。
“我日你个先人,孙国富,你想干什么?”金碗把搭在脑门的头发往后捋,“你先是喊我把路封死,现在又带着这么多枪,你他妈的是要把整村人杀了啊!”
孙国富已经坐到床沿,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墙上妻子的遗像。
“孙国富,老子是个酒鬼,也爱干女人,但他妈这不代表老子心眼子黑。你今天要不把事情说个明白,老子明天就去村部报案!”
孙国富的目光从妻子的遗像上移开,呆着坐了好一会,才说,“动物园被水冲垮了,这些是麻醉枪。”他从衬袋里拿出那张地图,眯着眼睛说,“从市里到这儿的溪,两边都是崖子,动物要是能活下来,应该都在我们这儿。”
“那你他妈的喊老子把路封了?那些狮子老虎要是吃人,这孽可是我们造的!”
“能吃人的,只跑了一只老虎。”孙国富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一个像是对讲机的东西,“不过装了定位,我知道它不在这附近。”
“所以封路,是要你自个对付他们?”金碗问。
“有人要动物园那片地做房地产,有动物在,怎么做都不方便,一个老板发话了,能弄死多少算多少。”
金碗从门口折返回来,俯下身子看那个对讲机一样的东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孙国富走到他的身边,“你要还想再赚点钱,就留下来帮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会教你。”
金碗笑了起来,“是时候弄点什么鞭来泡酒了,”他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孙国富,在烟雾缭绕里,孙国富再一次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妻子的遗照。
天亮的时候,雨恰好停了。金碗带着几个人到村部,不一会,村里的干部就从里面出来。广播开始响起来,田里劳作的人听了,都纷纷往家里赶。几个想跑到外头避一避的人很快就回来,路被封死了。孙国富带头的那群人放倒一只长颈鹿之后拐进小学,没一会,学校就宣布停课。那些后生接着巡逻,孙国富拍掉身上的灰尘,走到校长室,迟疑了一下,终于敲响了门。
窗户敞开着,但没有什么光。柜子空荡荡,整摞整摞的文件堆在一张掉光了漆的桌子上,老校长拉下老花镜,瞥了一眼孙国富,又低下头,整理手头的东西。孙国富走到桌子前,把手放在文件上说:“爸,他们下通知了?”
“这个月月底。”老校长翻完那一摞文件,把一张泛黄的纸单独抽出来,放在桌子的一角。他从椅子上直起腰,“还欠着代课老师两万八的工资,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学校合并到刘家山后头的中心小学,孩子要去上学,就得翻过那座山了。”
“我昨天见到教育局的李局长了。”孙国富说着,开始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摞一摞地放回文件柜。
“你这是干什么?”老校长站起来,“他应承你,让学校继续办下去?”
“嗯,他应承了。”孙国富停下来,转头看了看这个地方,“他亲口应承了。”
老校长从椅子上起来,弓着身子背着手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他说话准不准数,怎么忽然变卦了?早前报告都打得堆成了山也是无动于衷啊,怎么忽然就应承了呢?”他走到窗边,张着嘴看了好一会,回过神问孙国富:“你是不是也应承了他们什么?”
孙国富把桌子上的文件搬回柜子里,说,“我走了,还有事要忙。”
“你等一下。”老校长走到木桌子前,拿着那张泛黄的纸,递给孙国富,“这是玉兰留在学校的档案,你拿着吧。说句刺人的话,当时她想嫁给你,我们全家都是不允的,但她觉得你耿直,是个心地好的男人。不管她在不在世,你都不能负了她。”
“弄完这些事再来看你。”孙国富把纸细细地折了,放进衬兜。学校里空空荡荡,他走到最东边的校舍,兀自站了许久,他的新婚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因为旧校舍坍塌死在这里。
孙国富走在路上,远远地就闻到肉香。推开村部的大门,一个人正在用钳子拔着穿山甲的鳞片,还有几个人按着一只小鹿,金碗拿着刀,正要刺下去。他们见到孙国富,就都停下来。孙国富面无表情地挥一挥手,径直走进厅后的隔间。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孙国富拿出那张泛黄的纸,妻子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还记得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修一修学校,每当刮大风,她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兴许是昨夜太累,孙国富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又梦见了那个夜晚:他带着人冲进老榆头家里,那个十里八乡公认的第一猎手正坐在矮凳上,拔穿山甲的鳞片。见到他,老榆头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啊,国富。”他折进屋子,背上一把土枪,翻过矮墙跑掉了。三只撵山狗跟着一起,消失在密林里。在梦中,孙国富好像变成了老榆头在林间穿梭,身后是一群追赶的人,他怕极了,眼前尽是黑暗,手上还沾着血。那群人追上来,手里拿着杀猪的刀,把他堵到崖片边,在梦里,他一跃而下,在将要摔成肉泥的时候,也没有长出翅膀,就开始贴地飞行。他好像飞到了儿时记忆中的村庄,却看见那所老学校已经翻新。天阴下来,要下雨了,一整群一整群的从教室里跑出来,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是年少时的模样。他走不动路,只能立在那儿,在人群中呼喊妻子的名字……
醒来的时候,天彻底晴了。几个人正在厅里喝酒猜拳,孙国富走出去,那些人就停下来,这时候金碗站起来,喊道,“国富,来喝一杯。你们别愣着,来,敬我们保安队长。要不是这个狗日的,我们哪有机会吃到鹿子肉,喝到鹿鞭酒?”
国富厌弃地挥挥手,走到门边,看见一个被砍下来的鹿头,鹿头的顶上有一块白斑,动物园的饲养员叫它小白。孙国富记得前天副园长叫他的时候他还见过这只鹿。那会雨刚开始下大,同行的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胖子。副园长说,“国富,我听说你们那边的学校要合并了。现在你看,我把教育局的副局长都给你请过来了。你跟他好好聊聊。”国富正要开口,那个胖子就点点头说,“我们上面正在考虑留着梨洞小学,但具体会做怎样的决定,还需要好好权衡。”副园长接过话,“你要先谢谢李局,充分考虑了你们的不易啊。”他把孙国富拉到一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今天老头子不在,我们把话说明了。他脑子腐朽得很,“只要这群动物在,动物园就不会关门”,这什么理论,人哪能给牲口牵着鼻子走啊!我们要有自己的打算,你看,现在雨这么大,水库上的闸口又年久失修,说不准动物园就给冲垮了,你也知道这儿的地形,要是垮下来,动物多半会到你们那儿。你看着办,好处少不了你……”
风刮起来,被浇湿的泥土气味夹着肉香飘出很远。孙国富蹲在墙角,黄昏的光落在脚前。他无法记起当时副园长说完那番话之后自己的反应,这让他懊丧起来。他觉得自己老了,年轻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黑是黑白是白,但是现在,好像许多事情忽然都说不明白了。他把背靠在墙上,想起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没事总想着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妻子文化高,总是取些他认不到的字。她喜欢孩子,想着以后生活宽裕了,要生三个四个。想到这,孙国富的眼眶有些湿了。他用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背脊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到屋里头,几个人正喝到兴起。孙国富拗不过,也坐下来喝了几杯。天已经全黑了,风刮得窗户一直在响,喝醉的金碗嘴里念着村里的一个寡妇,几个人起哄起来,说那声音是寡妇在敲门,金碗正要接话,门真的响了。一个人要去开,金碗腾的从椅子上起来,摇摇晃晃地开了门——是老榆头的女儿闺秀和她的朋友晓琴。
金碗借着酒意调戏起来,晓琴推开他,劈头盖脸地说:“秀姐家的阳子不见了,你们得帮忙找。”
孙国富看着老榆头唯一的孩子,她似乎老了许多,也许是命数,丈夫死之后的第三年,大儿子也因为车祸死了,剩下的小儿子,只要一刻离开眼皮底下,她都心惊胆战。
几个人争论了一番,原来他的儿子昨天抓了一只鹿子,今天闺秀回来,发现孩子跟鹿都不见了。一个叫青皮的半大小子去广播了,但那两个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金碗又耍起流氓来,几个人就笑着逗他,闺秀就那么定定地站着说,“你们有空帮我找找孩子吧!”她往人群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当行行好吧,乡亲。”
几个人又劝了几句,他们都怕国富说的那只老虎。闺秀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给钱,一个人两百,只要出去帮忙找的都有。”她的声音开始哽咽,“阳子要是让老虎叼走,我也活不成了。求求各位了。”
孙国富即使长久没有在家,也大约知道闺秀家的境况:丈夫死去之后并没有留下多少钱,大儿子车祸的肇事者也没有抓到,当时借了许多钱来医,还是没有救活。见众人没有反应,闺秀低下头,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晓琴在她的身边宽慰了几句,闺秀终于说,“一个人五百,找到的话,我再加两千。我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几个人要站起来,孙国富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闺秀一下子瘫软下来,晓琴扶着她往门口走。这时,金碗摸了一把麻醉枪,吼了一声:“你们这群软蛋,不就一只老虎嘛,狗日的,看老子,老子给你们抓回来。”他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拿起一把手电筒,跟着闺秀和晓琴,消失在夜色里。
门开着,风灌进来,吹得地灶的火呜呜地响。几个人欲言又止,孙国富阴着脸翻了翻炉子里的火,“我知道你们心里在嘀咕什么,这事我心里有数。”
“国富,我是老辈子,我多说几句,现在这节骨眼,一个女人家,孩子找不到了自然是着急的。而且这事,确实是跟动物园有关系。”一个人说。
“她没提到钱的时候,你们可一个都没人愿意帮着去找。”孙国富把身子往后仰,那段自己不愿意回想的记忆终于还是浮出脑海:闺秀的父亲老榆头是孙国富送进监狱的。他年轻的时候参过军,退伍回来的时候做了本乡的赤脚医生,因为枪法好,有时去采草药也顺路带点野味回来,那会孙国富还是守林员,有一回县里要抓偷猎,孙国富想了几个晚上,最终还是把人带到了老榆头家。老榆头还在拔一只穿山甲的鳞片,一见到孙国富带头的一群人,一下子进了院子,拿了一把枪,三只撵山狗跟着跑进林子里。孙国富带着那群人追上去,但老榆头一进林子,就找不到身影。第二天,县里派了武警下来,但松麻山太大,怎么也找不到。孙国富带着吃食进山,一路喊,才把老榆头喊出来。埋伏的武警一下就把他按住了。老榆头经过孙国富身边的时候说,“早知道你是来抓我的,刚刚我就把你毙了。”
孙国富闭上眼睛,撵山狗的叫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老榆头被抓起来之后,村里就没有医生,乡里人开始在背后议论他为了调到县里工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老榆头关了八年,回来的时候半疯半傻。几个人走了之后,村部的大厅就只剩下三四个人喝酒,孙国富起来,走到窗边,风把云吹得飞快,月光下,松麻山只剩下兽脊一般的轮廓,屋外,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往这边来。
一进门,王晓琴就喊起来,“还有心思吃酒呐!孙国富,你这狗娘养的还不派人去找?”
老榆头的女儿,闺秀的手里攥着一个孩子的鞋子,不住地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王晓琴又骂了一句,孙国富这时才说,“我心里有数。”
闺秀尖着嗓子喊起来,“你心里有个什么数?啊,你心里有数你告诉我阳子在哪儿?”
“我说了我心里有数!”孙国富站起来,阴着脸环视了一圈。大厅静下来,只有风吹窗棂的声音。几个人正要开口说话,门又被推开,王晓琴的弟弟王晓峰跑了进来,他喘着气说,“金碗,金碗被老虎叼走了。”
闺秀瘫在地上,王晓峰接着嚷道:“我亲眼见到的,老虎从娇娇家的围墙跳进去,我从岔路那跑过去,踹开门,就见着金碗的脖子被咬着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当时我吓得走不了路,爬着抓了一把枪担窝在墙角……”
人群炸开了,叽叽喳喳地吵起来,孙国富走到晓峰面前,“你不回家,跑娇娇那去干吗?”
王晓峰急急地辩了几句,孙国富又追问,“再跟我说一次,你亲眼看见老虎把金碗叼走了。”
几个人开始动摇,有的劝孙国富去娇娇家看一眼,有的说麻醉枪没了也不好交代。孙国富转进里屋,拿起定位器看了,老虎根本就不在这附近,又打了一个电话回动物园,那头给的说法也是老虎还在十里外的深山里。孙国富出来,看见众人正劝着抱着枪的闺秀,他喊了一声,“你们让她去!”顿了一下,又说,“趁着老虎还在,去,现在就去!给你枪,你会用吗?”
料不到的是,闺秀一下子装弹上膛,指着孙国富的脑袋说,“你别忘了,我爹是谁?”
那几个人退着出了门,身后的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孙国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并没有点火。一个人上来,小心翼翼地说,“国富,天不早了,不然,我们几个先走了。”
国富摆摆手,那几个人结成一团出了门。孙国富把嘴角的烟摘下来,一溜小跑,往娇娇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