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稼轩之词”

新网师《人间词话》2021春过关作业

      《人间词话》一个学期的课程结束了，感觉自己对这本大家小书还是理解不够。这次作业，姑且选择辛弃疾词，试着结合《人间词话》中的一些条目，来表达自己的理解。

  在南宋词人中，王国维最推崇的大概就是辛弃疾了。《人间词话》四十三条说：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王国维认为辛弃疾词“有性情，有境界”，辛弃疾词有“横素波、干青云”的气势。

    一、且看辛词气象

  王国维《人间词话》五十一条说：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其实，像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种阔大景象雄浑气势的句子，觉得辛弃疾词中比纳兰容若词中更多更好。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且看“弓如霹雳弦惊”，搭弓射箭，“霹雳”的震耳声响，犹如山崩裂，远比琵琶“一声如裂帛”更让人心“惊”，箭飞去，弦还惊惶不定吧？这磅礴气势不同凡响。辛弃疾词中不乏这样富有气势雄浑开阔的句子。

    开阔博大的景象，如“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哪怕写眼前松树，也写得颇有豪气，“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沁园春》）……

    更不乏万丈豪情，英雄气概，“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千古江山……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

    二、 看“稼轩之词豪”

    苏辛被公认是豪放词代表，王国维说：“苏辛，词中之狂。”

      王国维评价苏辛词“狂”。本以为“狂”是指苏辛词狂放不羁洒脱，在研讨中，刘老师指出，狂是积极进取。“狂”源于《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应该是勇于进取的意思。原来自己理解差之千里啊！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能够体现苏词”狂”的特点。从死神魔爪下逃脱，被贬黄州，苏轼并没有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反而昂扬激情欣赏到“大江东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的气势磅礴的雄伟壮观景象。“一切景语皆情语”，如果沉浸于一己之私欲私利，是难以欣赏到阔大景象的。更欣赏英雄豪俊周瑜“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身处逆境，他看到的依然是豪情壮志。并且，当他把思绪转向历史长河——“千古”，把眼光投向广袤的世界——“江山”，个人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辛词的“狂”，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刘老师指出，最能体现辛弃疾词“狂”的，并不是“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对金戈铁马生活的回忆，而是自己想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是终其一生，已经“可怜白发生”仍不得重用，但依然不失豪情壮志，还在“挑灯看剑”，还念念不忘“了却君王天下事”，渴望“梦回吹角连营”。这才是勇于进取，是激荡的豪情。

    《人间词话》四十五条：“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苏辛词的“雅量高致”，就是他们博大的胸襟，能够容纳人生所有的困苦打击，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刘老师举了辛弃疾《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在“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破纸窗间自语”的困顿中，辛弃疾想到的依然是“眼前万里江山”。这和茅屋被大风吹飞茅草，处于漏屋难以安眠的杜甫，何其相似。杜甫连安居之所都没有，还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范仲淹不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这，是苏辛的“狂”“雅量高致”，可能也是许多中国文人的人格魅力。

    二者又有所不同，王国维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相对来说，感觉苏轼更洒脱，他也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更多的，苏词有份洒脱，“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苏轼总能找到途径排遣自己的心绪，跳出世事浮沉个人哀怨，“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永遇乐》）……个人沉浮放在历史长河，广袤宇宙，一切都是浮云，这是苏轼的洒脱旷达。

    辛弃疾词豪放中有沉郁的情感。叶嘉莹老师说辛弃疾词，有的是豪放中有婉约，如《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有的是婉约中有豪放，如《摸鱼儿》。他的词中，有种涌动激荡的情感。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的报国忠心，是“看试手，补天裂”的热血男儿的豪情壮志，可回到现实，已是“华发苍颜”，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骨感现实，只能“追往事，叹今吾”，一句“可怜白发生”，说不尽时光流逝生命落空的无奈伤感。这与苏轼“一樽还酹江月”的洒脱旷达完全不同。又如《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自己的“倚天长剑”无从寻找，想要“燃犀下看”，现实是“风雷怒，鱼龙惨。”辛弃疾也想要开脱吧，置身历史长河，个人沉浮又算什么呢？“千古兴亡，百年悲笑”。可是，登高远望，看到的是“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一个“系斜阳缆”，看到脉脉斜阳，想起的可能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现在的南宋王朝，是不是就像一叶帆船，又能系在哪里？现在的南宋王朝，命运是不是亦如斜阳？又怎能不让人伤心伤感？有多少激荡涌动的情感，都蕴涵在“系斜阳缆”一句。辛弃疾词，好像有点像王国维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能够表达更多的情感。

    三、 看辛词真性情

    王国维说“幼安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

叶嘉莹老师说辛弃疾是以生命来写他的诗篇，用他的生活践行他的诗篇。也就是说，辛弃疾词，是他真性情的流露。就像王国维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辛弃疾词，是自己真性情的流露。

    如“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间词话》四十一条：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用在这首词中，“举头西北浮云”，“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倚天万里需长剑”，“写情如此，方为不隔”。也许词人登上南剑双溪楼，确实看到“西北浮云”，这“浮云”，会让人想到许多，边患，战事，内忧……像辛弃疾这样一心想要收复失地心系天下的志士，看到“西北浮云”，想到的是要用“万里长剑”扫除浮云，这是辛弃疾一生的心愿理想啊。这看似质朴自然的句子，可以称得上“言情沁人心脾”，“写景豁人耳目”吧？这不是用嘴巴喊出来的，而是从心底流出来的，是辛弃疾的真性情。

      特别是“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叶嘉莹老师说，这句可以用来形容辛弃疾词的风格。个人觉得，这句诗是“真景物真感情”。双溪合流，水势更盛。面对此景，人们也许会写水声水势，“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可辛弃疾并没有写水声水势，用“欲飞还敛”写。看到被峡谷拘束的浩荡流水，辛弃疾是不是想到了自己，他可是曾经“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的，是曾经豪情万丈“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是想要“看试手，补天裂”的，是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他是以自己的生命谱写自己诗作的的，他也是以自己的行动践行自己的理想的。可每次被任用，想要做点事情时，就被弹劾贬谪，被迫闲居。再次被启用，依然奋发作为，不甘不敢虚掷光阴。可他每次有所作为，就再次被弹劾贬谪，如此循环反复。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人生有多少年华能够经得起这样的空等待？“欲飞还敛”，联系辛弃疾经历看，奋发有为的追求、理想，投降派妥协派的诋毁、打压，不是使得他就像这奔涌激荡的水流一样“欲飞还敛”吗？这应该是辛弃疾看到溪水时引发的生命的兴发感动吧？这是属于辛弃疾的“真景物真感情”，是辛弃疾词的“真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