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秋收9

缴公粮。对于三十岁四十岁以上、自小在农村长大的邓州人来说,有几个能够忘记曾经的缴公粮的经历呢?那象刀刻斧凿一般深深的印于脑海里、那象水乳交融一样浓浓的溶于血液中的缴公粮的情景?那酷烈得似要晒脱人皮的日光,那蒸闷得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空气?那排得长长的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见尾的载满麦袋的粮车,那验级员四平八稳的脚步傲慢冷漠的表情以及背在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粮钎?那一面面赤裸的几被晒出了油的酱色脊梁,那一张张弯下去再弯下去直到实在不能再弯的端直腰杆,还有那一副副满带着讨好的谄媚的甚至是自轻自贱的卑微笑脸?……

在那样的年代,缴公粮不但是义务,而且还是任务。在中国社会留传了数千年之久的“皇粮国税”,有谁敢食粮自肥,抗拒不缴?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皇粮国税”自然也便落到了一家一户的头上。新麦刚刚打下、刚刚晒干扬净,小队干部便每天几遍站在村头树下疾言厉色的叫嚣着,怒声恶气的吼骂着,催促大家去缴公粮,并且声明了缴公粮的期限,又声明了第一天未缴者罚粮几何第二天未缴者罚粮几何……于是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准备着缴公粮了。

和运载回家自食的麦子相比,缴公粮的麦子总是收拾得更为经心,大箩筛小箩过,确保纤尘皆无,认真挑仔细拣,绝无土垃石块,且又颗颗籽粒饱满,颜色纯正,没有任何瑕疵可挑。看到一家人用血汗气力辛辛苦苦换来的粮食就要进入了粮站的仓库,农民们当然也舍不得,他们捧起一捧麦粒,放在眼前满含深情的端量着,又略略侧手,让金黄色的珍宝珠玉般的麦粒脱离掌心,缓缓的洒落在麦堆上;许久,方才咬了咬牙,仿佛自我安慰似的说道:这也是为国家尽义务呢。咱当农民的别的没有,有的就是几把力气;只要国家政策好,自己又肯下苦力,还愁来年打不到更多的粮食吗?……

我们自己出力流汗打下的粮食,为什么要上缴国家去给那些城里人吃呢?儿时的我对这个问题一直大惑不解,就询问母亲;母亲不识字,努力思索很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吃三分留三分,还有三分养闲人;粮食(问题)古来就是国家的大事啊!……

关于缴公粮,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题为《缴公粮》的小说。小说发表后,许多读到的朋友都说写得特别真实,写出了农村生活的残酷和农民心灵的酸痛;山东师范大学的一位教授还专门作了评论,他说“作者以对农民形象的精妙刻画展现了农民之痛与农民之累,用密实厚重的文字和饱含深情的言说呈现了一个个被现实折磨的苦痛心灵,直指人心。”这里我还想再就缴公粮写些东西,以作补充。

在那几天里,家家户户都是脚不点地的奔忙着,心急火燎的焦急着:明天去缴公粮,为了不耽误起行时间,今天夜里就将全部粮袋装车码好,就用长绳短绳牢牢杀好,然后人便睡于车下守着;一觉醒来,鸡尚未叫,天尚未亮,满村便已沸腾起来,有牛马的套上牛马,没牛马的全家出动,推拉的推拉,出梢的出梢,大家吆吆喝喝、紧紧张张的驾着粮车,摸黑上路了。

起早摸黑原是为了能够早点到达粮站,早点完成缴粮任务,早点回家盘茬种秋,可是出了村子上了大路,这才发现乳白色的缓缓流荡着的晨雾中,前前后后都是本村或者外村满载麦袋的粮车,还有更多的粮车正在络绎不绝的涌流而来,牛欢马叫,车轮吱呀,到处一派喧闹气象;于是这才后悔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昨晚饭后就驾车赶到粮站大门前,晚上就睡在车下守看一夜,这样一早起来便可第一个站到验级员面前了!……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粮站又被称为粮管所。粮管所大门正对着的大路上,两排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下,早已排满了两个长长的车队,一队背西面东,一队背东面西,两队的队首就在粮管所的大门口前碰头。上午八点过后,两个验级员、两个书记员便从大门内走了出来,分作两组,一组验看登记背西面东的车队,一组验看登记背东面西的车队;每有经验级员验看合格的粮车,车主总是高兴得欢呼一声,接过书记员递来的粮单,驾了车把一溜烟的朝向粮管所的院内冲去,后面的粮车则依次递补空缺,依次接受验看……

正午时候,白杨树几乎没有多少绿荫,所有前来缴公粮的农民都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炙烤着,他们放心不下田里紧在眉睫的活路,放心不下家中刚刚收获的新麦,他们还得当心有人在队伍前面加塞,当心有人在粮车后面偷麦(常有七八岁十来岁的赖皮孩童腋夹布袋,泥鳅般的穿梭于粮车队伍中间,瞅人不注意就用剪刀将车上的粮袋剪开一道口子,然后撑住布袋接着流出的麦粒;一被车主发现,立即转身便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一个个急得眼睛出火急得掌心冒汗,恨不得马上就将公粮直接倒进仓中;然而验级员和书记员不急,验级员右手拿着粮钎,将钎身在左手心里轻轻的拍打着,书记员一手持笔一手执薄,跟在验级员的身后,两人都是走得不紧不慢,走得四平八稳,走得悠哉悠哉,走得旁若无人,那样子仿佛即使他们家里遭了大火,烧了他们的爷娘老子,他们也毫不在意似的。

验级员和书记员不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簇集着一大堆缴公粮的农民;那种前呼后拥的气派,绝不亚于今天的明星出场或领导视察。在态度倨傲而又蛮横的验级员和书记员——尤其是验级员——面前,所有的农民都是三孙子,所有的农民都三孙子般的弯下了原本挺直的腰,所有的农民都三孙子般的将笑意挤满了原本愁苦的脸,所有的农民都三孙子般的伸出黝黑皴裂的手臂,从四面八方递上了皱皱巴巴的劣质卷烟……

验级员一辆粮车一辆粮车的验看着。他的验看方法是将粮钎的尖端“哧”的扎进车上装载着的任意一口粮袋内,又快速的抽取出来,然后将粮钎的空心内夹带出来的麦粒倒进掌心里反复拨拉着,以判断粮袋内的麦子是否掺有杂质,再捏上几颗麦粒丢进口中,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着,以确定粮袋内的麦子的干湿程度。当验级员拨拉、咀嚼麦粒的时候,粮车的主人就眼巴巴的盯着验级员的脸色,心里是打鼓般的嗵嗵跳响着,嘴唇也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两个掌心里的汗粒更是又黏又稠,噗噗滴落脚下地上;他知道此刻的验级员就是决定他的命运的上帝,验级员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能决定他是该在此捱上三天两夜还是能立即顺利的缴粮回家……

每验完一车粮食,不管合格与否,验级员都会将粮钎背在身后,慢慢悠悠的走向下一辆粮车,粮钎内残余的麦粒便簌簌的淌落在了地上;一个六七十岁、身穿肮脏的长过膝盖的黑色破衣、苍灰色头发犹如牛毛毡片般的老婆婆就跟在了后面。老婆婆跪俯于地,小心翼翼的将麦粒连同灰尘扒拢在一起,然后一捧一捧的捧起,倒进随身携带着的一只口袋里……

验级员和书记员当然不是阎罗殿上的判官,更不是旧戏台上的包公,秉公执法,铁面无私,他们总要时不时的额外照顾着几类人:验级员正在验看,忽然有人走了过来,咬着他的耳朵根低声咕哝几句,接下来就有几户农民得到关照了,——这些自然都是公社领导的亲戚了;验级员走到一辆粮车跟前,粮车旁边站着一个农民,表情矜持,穿着整齐,手腕间还亮晃晃的戴着手表,验级员并不和他说话,两人只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粮车很快便被放行了,——这些自然都是支书村长之类的干部了。那些既不能和公社领导攀上亲戚关系、自身又非支书村长但却脑筋活络、善于交际的,为了得到额外的关照,就设法悄悄的给验级员送点小礼譬如一盒好烟、一捆啤酒、两颗滚圆的西瓜等等;当然须得夜里送,不能被人看见,而且还要熟人引荐,面对生人,验级员总会摆出一副廉洁奉公、义正辞严的态度予以训斥的。最可怜的就是那些老实巴交不善言辞、家底薄寒没钱送礼的农民了。他们苦苦巴巴的守在太阳底下,苦苦巴巴的等着验级员前来验看自家的粮车;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验级员走至自家的粮车前了,可结果竟然不是太湿,就是太脏,还有就是麦粒太秕,于是便一遍一遍的返工晒着,一遍一遍的返工筛着,等到最后终于验级过关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两三天过去了。

在这两三天里,公粮未能验收过关的农民们就吃住在粮管所附近的场上:吃,自然是由家人往来送饭;住,自然是睡在载满麦袋的粮车下面。白天日光酷烈,可是还得将麦子摊放开来,簸箕簸着,筛子筛着,簸筛完了,赶紧装袋载车,再次汗泼水流的汇入缴公粮的滚滚洪流中去;夜里气温极低,身下铺着一层塑料薄膜,身上盖着一层塑料薄膜,人便常被冻得簌簌打抖,腿脚拼命的缩作一团;蚊子又成团成团的在头上嗡嗡飞旋,轮番轰炸,叮得人钻心的痒。好不容易眯了会眼,却又一个激灵醒来,原来做了个梦,梦中粮车上的麦袋被贼人偷了个精光,于是赶紧起身查看……

五黄六月去种田,上午下午错半年;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却绝对属实。五黄六月正是高温高热,大雨大水的关键时期,节令墒情都极要紧,秋庄稼早一天播种与晚一天播种,将来的长势和结果就大不一样。然而就是这样的黄金播种季节,未能缴上公粮的农民却被两天三天的焊在这里,他们望着粮管所附近田里那些抢时抢墒、盘茬点种的农民,真是急得眼里出火心里滴血呀……

如何能和验级员(或书记员)攀上关系,能让他们在缴公粮的时候给予关照,不,关照是打死也不敢想的,那就最起码不要刁难吧?这是许多饱受缴公粮之苦的农民做梦都在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想着的事情。天上不会掉下馅饼,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道理的一方面;道理的另一方面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当年在我们村,经过大家的集思广益,果然就想出了一个极其绝妙的主意:

原来,管辖我们村公粮上缴任务的粮管所的验级员姓张,家住湍河对岸的某某村,经有心人考证他们村的张姓竟然和我们村的张姓是同一个宗派。——好,太好了,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其重大意义简直不亚于如今的考古学家忽然发现某个小小县城曾经做过古代的大都一般。好,这就派人前去联宗,联了宗派,大家今后就是一个家族了,缴公粮的时候你还好意思刁难同一个家族的人吗?再考证,这验级员的辈分竟极高,我们村里的人最起码也得问人家叫爷;当然,这也是我们村人一致商定的意见,你去联宗,指望人家帮忙,总不能联宗的结果是让人家问你叫爷吧?总不能在缴公粮的时候说孙子爷来缴公粮了孙子你一定得关照爷啊孙子如果你不关照爷爷回家就打你奶的小屁屁啊?只怕那样的结果是“关照”尚未启程“刁难”甚至“拳脚”就已横挡路上了吧?于是就有人出面,挨家挨户的按着人头收钱,每人五角,凑钱买了礼物,然后就派出代表前往验级员所住的村里去了。验级员的村人看到本姓的村民来了,而且还带着一大堆的礼物,哪有冷眼以待拒之门外的道理?哪有不顺水推舟盛情接待的道理?于是,这宗就算联上了。那一天下着大雨,验级员的父亲高高的坐在椅子上,接受了我们村人代表的跪拜和礼物;那一天就连我们村里辈分最高的人,也同大家一道跪在汤水淋漓的泥泞里,叫验级员的父亲作爷爷……

农民们识字不多,读书不多,胸中的学识更为有限,日月无光的乡村生活原本已将他们打磨得粗粝麻木,木讷愚拙,但在严酷的现实逼迫下,他们还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曲线救国”的法子,学会了“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知道通过一种特殊的途径,哪怕是一种自轻自贱、卑躬屈膝的途径也要和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验级员拉上关系,期望着能够在缴公粮的时候不被刁难。——那验级员后来到底继续进行刁难或是开始给予关照我们村的村民没有,这一点未曾考证,但这一事件却使我更为深切的感受体会到了身为农民的苦与酸、累与痛,亦使写作至此的我禁不住的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奇怪的是,在那样的年代里,面对验级员公然的营私舞弊,公然的以权谋利,缴公粮的农民们却竟没有一个出面揭露抨击,出面抵制抗击,我想,这不能简单归结于中国农民的反腐意识、维权意识的淡薄,也不能简单归结于中国农民的忍辱负重、善良宽厚的本性,更不能简单归结于中国农民的骨子里所带的那种“奴性”(鲁迅语),这里面还似应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土地承包使得他们的肚皮不再遭受饥馁之苦,改革开放又使得他们的手中略略有了余钱,和父辈祖辈相比,他们的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们在心中对国家对政府充满了感激之情,不愿因为一点点的小事而给国家给政府带来麻烦……

终于,公粮验收通过了,书记员所开的单据也拿到手里了,农民们的脸上并未露出欣悦的笑意,眼中也并未淌下欣悦的泪水,因为时间早已过去两天三天了,粮管所门前路上的粮车也所剩不多了,秋庄稼的推迟下种更成定局了。他们吃力的将粮车拉到蘑菇形状的粮仓门前,经过过磅称重,然后将麦袋一袋一袋的搬运下车,扛在肩上,腿脚颤颤的爬上那支在粮仓与地面之间的斜形木板,然后颤颤抖抖的解开扎绳,将金光灿灿的麦子倒进粮仓中……

缴公粮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存在。国家刚刚拨乱反正,土地刚刚承包到户,改革开放刚刚飘起大旗,身为社会主义事业建设主体力量的农民,自然责无旁贷的承担起了最为原始也最为沉重的“缴公粮”的任务(当然公粮之外,还有其他种种繁复的统筹提留款项)。当国家的列车行驶上了正常的轨道,当国家的财富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工业自然就该开始反哺农业了,农民肩上的担负自然就该减轻取消了。公元2003年,不但原本在中国延续了数千年的“皇粮国税”寿终正寝,而且国家开始对种粮农民实施补贴。

那一年,邓州,中原乃至全国的农民们都流下了激动欣喜的泪水;那一年,邓州,中原乃至全国的孩童们的笑声都格外响亮……

缴公粮,永远的被封存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关于缴公粮的故事,也永远只能在我们的梦境里在我们的回忆中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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