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事以来,父亲从来没有牵过我的手,也许是成年人的爱总是含蓄,不善于表达。
父母一直在新疆务工,过年才会回来一次,我和弟弟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在我初一的那年,他们回来了,肩上背上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用得旧了的桶里装了很多他们舍不得扔掉的东西,还有一些特产葡萄干芒果干之类的。
太久没见父母,我第一句话说妈你怎么这么胖了,我妈哭笑不得的说,这孩子。
父亲只是笑笑,擦了擦脸上额头上的汗,开始搬行李了,那时候我并未想过,这样的话语在他们听到后是怎样的感想,是否会觉得失落,或是陌生。我只是看见因父亲手抖而散了一地的零食。
家里的平静总是短暂的,争吵充斥着这个贫穷的家庭,可能是婆媳,夫妻,或者妯娌,或是姐弟?大人们的争吵总是有很多原因,在能住校以后,我便很少回家了。
同学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更喜欢待在学校宿舍,也无法理解我的不恋家。我可能也不想陷入左右夹击、里外不是人的吵闹中,像我爸似的,尽管他已经多次用他的不烂之舌和有力的双手进行制止,却还是苍白无力。
我后面远离家乡的求学和工作,父亲应该料到了,他每一次都支持我。他常说,要多读书,我就是吃了文凭的亏,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受制于人。
他的手更多的时间都用来抽烟喝酒了,他说这是工作场,你不懂。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母亲的手很粗糙,手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而他的手厚实、黝黑。
我真正理解他的手,是他有一次进工地,没有戴安全帽,摔进一个坑里,半条命差点没了。
我买了机票赶到病房,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看到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上鼻子和身上多跟医用管子,那是第二次对生命的恐惧,第一次是我爷爷的去世。
我特别害怕他不会醒过来,像我爷爷一样,于是斗大的泪水不停的往外冒,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弟说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几天,命是救回来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父亲像是感觉到我来了,手微微动了动,像是喊着我的名字,护士赶紧去叫医生,医生说你们多陪他说话,他能听到。父亲眼睛一直闭着,眼皮像是挣扎了很久,终究还是睡着了。
我在陪护的折叠床上躺着,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属于或者不属于我的记忆。
听我妈说,小时候,家里做好了饭,我正在吃,我爸问,你锅里的饭还吃吗,我嗔怪地说了一句,你就是怕我把饭都吃了。我爸还高兴得不得了,每一见熟人就得意的说这事。
初三那年,很多女生止步了出去打工。校长去了家里,我爸一咬牙,说得继续上学。没几天他就出去了,听我妈说他去干瞧不起的体力活去了。父亲拿着家里仅有的钱交了我的学费,那时候家里坏掉的草屋厨房还没装好。
高一报名那年父亲去了学校,和我一起吃了食堂的大锅饭,看着碗里的豆腐和辣椒炒肉,这伙食太差了。他的话里像是内疚又像是心疼,也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高三那年,我说,爸,我想上大学,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倔强的面对周围人和家里的反对,接了一笔有风险的工程,出去挣我的学费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么多书干什么?!”这句话我分别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从我初三毕业开始。
天亮了,克拉玛依的白天总是来得很早,父亲醒了,我刚好买了早饭过来,父亲愣了说我以为他们骗我呢,然后像个孩子特别开心的笑。
父亲病床上只要醒着,就一直要握着我和弟弟的手,我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一样粗糙,只是皮肤黑挡住了手上的茧子,我还以为他真的经常当着只动口的“老板”。
这么简单的相处,却是在命差点丢掉的时候才有,多么可笑而又心酸的事。
庆幸的是父亲的身体终于慢慢恢复了,请了太久的假,我也得回去上班了。以前只要他在家,不管我到家还是离家,他都要去接送。
这次,唯一一次没有送我走,因为大脑损伤、腿脚无力。他看着我离开医院,一步两步的跟着,终还是落寞的回到了病床上。
拥挤的公交车站,吵闹的人群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和不真实。
我握了握自己的手,还有余温,掌心的温度,我会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