姘活

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直混到熟悉它的角角落落。不为了谨防走失,实是别无它去。

一只油头粉面的公鸡,注定长着一对不能翱翔的翅膀。局限于世界的某个角落。真实的世界因未曾涉足而陌生,寄居的角落弥漫着我潦草的味道,一度怀疑自己拉低了这个四线城市的市容,但它未评上文明城市,也不全是我一人的贡献。

我有这一个很有港台风的名字:朱辰濠。现年32岁。背井离乡完全是冲动之举,小学没念完书本就丢光,之后一直跟着父亲去县城给人刷大白。19岁娶了隔壁村的马桂香,20岁我就当爹了,直到22岁,我俩才领结婚证,孩子户口还没上,二胎又显怀了。

说真的,那个时候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可我一点焦虑都没有。我还年轻,天天看电视,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有一夜成名,有一夜暴富。村里的女人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就有可能套着迷彩服,即使她们不扛着锄头,鞋面裤脚没沾多少泥土,我还是觉得她们土,电视里的才叫女人,她们只存在于城市。

于是,23岁那年,我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走得太匆忙,连桂香肚子里再有半个月就能下生的老二都顾不上看,只在信里交代,我没有欠外债,想要出去见世面,赚大钱,让他们放心。

这一走就是9年,最开始还给家里写过信,后来换了地方,也不敢写了。父亲和桂香总在信里骂我,错别字很多,我读不通顺心里堵得慌,读通顺了心里就难受,在信里妈总求我回来,信纸上有眼泪嘀嗒上面又干了的痕迹,肯定是她流的。桂香不会哭,她照顾两孩子顾不上,再说我们之间就是一纸合约,没那么多感情。

刚进城那会我给人家刷大白,就是在闹市口马路牙边立牌子,有活就接。跟父亲干那会儿我眼高手低,瞧不起这手艺,只打下手,刮不好还有父亲善后。等自己干上才知道这活不像看起来没那么简单。亲手干砸了几单,也没赚到啥钱。后来就去当保安,每月就几百块钱,好在管吃管住。那阵子赶上下岗潮,这活也不好找。

那会儿,我上夜班,一个月上半个月班。只要少睡会,时间还是挺多的。就是闹心攒不下钱,没钱往家寄。

业余时间,我还做过安利。说是直销,其实靠的都是人情关系,看他们讲解做实验,我觉得产品挺好,肯定有销路。又说某某某经理由于业绩突出跟团出国考察基地,还能旅游,全花公款,我就心生向往。

可实际我并没有卖出任何产品,因为认识的人不多,价格虽然不算太贵,但也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那些人说买就能买得起的。二十多块钱的香皂,你说杀菌去污能力强,对皮肤没有伤害,这些他们都不在乎。

接触安利后,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霞姐。我说做安利的人素质高,这话绝对不虚。他们穿着不需要什么大品牌,但一定干净整洁,谈吐举止也是特别有亲和力,男的大多数温文尔雅,女的即使不漂亮也显得特别有内涵,至少我接触的那波直销人就是这样,我也知道这是经受训练的结果。为此,我一度以为自己骨子里也有着高端人士的血统,弯腰驼背,走路打晃的臭毛病都改了。

我笔挺着进进出出,与人侃侃而谈,卖不出一样产品,可还对未来充满信心。那真是一段误将迷茫当成清醒的时期。最可笑的是我脑子里还活跃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思想。尤其是与人谈到产品时,那种感觉尤为强烈。晚上穿上保安服,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这身衣服,瞧不起同自己一样穿着这身皮的人。

霞姐有个好家庭,有个好工作,在县城她老公是有实权的公务员,她也是公务员,两人有个女儿,逢年过节家里断不了有人送礼,有时候还要打电话预约,都是冲他老公去的,但礼物必有她和孩子一份。

可霞姐还是离了,办了停职留薪,跑到这个城市做起了安利。她做得不错,有几个同学都在市里,他们帮了不少忙,包括帮她租下用作直销体验的店铺。她就在店里吃住,一个人。

比起摆放产品接待客人用的百十来平的店面,我更在意她的厨房,虽小,但东西很全,市面上的调料应有尽有,而且她做饭很有一手,常留我们一起吃饭,不仅因为我们是和她一条线下的。我看出她更害怕寂寞。家里有事确实要走的她不会留,但像我这样在外漂泊的不好意思吃完后一抹嘴就走。况且她眼神中总会有那么点难舍难离的东西流出,发自心底深深的寂寞。这个我懂,我没办法不懂,因为有几次眼神触碰,我和她是一样的眼神。

一次,她拉了一个大客户,据说能在别的城市像她一样开店专门经营安利,所缺得就是产品,和对产品讲解试验做的比较好的推广人。我,还有几个能喝酒的跟着作陪。我以为她会推荐我过去,因为我产品学得好,与客户交流也没有大问题,最主要的是我无牵无挂。可是在酒桌上她却把小吴派给了那个客户。

那个客户红着脸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着说:“小霞,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我还是希望你能亲自莅临指导,没准将来咱们开的就是夫妻店呢!”

霞姐也是红着脸,用力拉过他的手说:“那你就用实力证明给我看啊,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听俩人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心里特不是滋味。

酒局后,霞姐把我们都送走了,并亲自送客户回了宾馆。

第二天就是送别,当晚的火车,小吴会和那个客户一同走。临走前,我们去K歌。霞姐和那客户手挽着手合唱了一首《知心爱人》。每一句都是密语甜言,可我听着心里发酸,极力克制,脸上一直洋溢着友好的表情。其实那是我人生中比较难过的一天,此前的20多年,我从没这么难受过。

那天霞姐喝了很多酒,我以为她和那客户肯定有感情,也有不舍,但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出来KTV,客户和小吴叫了一辆车就赶火车去了。

霞姐醉醺醺的抱着我的一条胳膊对大家说:“你们都走吧,我没事。走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们还要奋斗,拼搏,为了更美好的明天。好好休息。”

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深夜,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抱着我胳膊的两条手臂越来越紧,哆嗦成了一团。

我们颇具仪式感地呐喊:“加油!”相互之间递过勉励的目光,纷纷道别。

但我没法走,霞姐始终没有放手,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我拦了辆车,打算先把她送回去。

在店门口,她捋开额前的乱发,在包里翻找钥匙,交给我开店门。

而后推我进去,一把搂住我抱了很久。

“我知道你比谁都想去,你有这个能力。可我舍不得你走。没人脉不怕,只要有我在就有你成功的一天。也没人敢瞧不起你。”

在城市一定会有这样一群男男女女,他们抛家舍业单飞至此,又在某些机缘下相遇相知最终住到一起。知情人说他们是姘头,多少有些鄙视的成分。

我和霞姐就是彼此的姘头。我们有这共同的理想,又彼此欣赏,我们相互尊重,能瓦解彼此的寂寞,一开始我们甚至想不出不在一起的理由。我们觉得这一切都来得顺理成章,就如刘德华唱过的一首歌: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注定,又谁也逃不离。

那时,我正年轻,有冲劲,脸皮也越来越厚。她风韵犹存,圆滑世故,但也有任性的一面。我少不了要迁就她,但远少于她迁就我。

安利最诱人的就是制度,那甚至就是完美人生,曾令无数中国人趋之若鹜。中国是个复制能力极强的国家,安利撅起带动起更多的直销产品,它们的制度乍听起来比安利还要好。

我和霞姐决裂,就是因为我要跳槽。我热情高涨自信满满地给她讲完那家直销公司的制度后,她仍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看我的眼神也更加陌生复杂起来。

“你翅膀硬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那是你的事。”她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说:“别动我的资源。”说完,她就上楼给我收拾东西。

这个和我睡了四年的女人甚至都没有挽留,还在路边帮我拦好了出租车,并把行李箱吃力地放进后备箱里。

那时我还在店里,就隔着玻璃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道门的,但记得那暗下的誓言,我要做出个样来给她看,证明我是对的,证明她没有看错人。金钱能代表男人的实力,看着她决绝的目光,我甚至想用钱砸死她。

我孤注一掷拿到了最大代理权,带起了团队。很多产品都与安利重叠,我做好了要和他们抢市场的准备。管他是谁资源,这是个自由的世界,我要用产品说话,让人做出选择。那阵子是我压力最大的时期,好在没有多久它就结束了,也就一年多点吧。

由于没有直销牌照,公司被定性为非法营销。其实后期那家公司的很多产品我都看出点猫腻,大部分都是外国来的,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连发票都开不出来。但我也是背水一战,急于求成,以为新的公司对于我这种老手来说机会更大。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欺骗团队拉人头。直到被抓的那天,我被警察推出晦暗的开会场所,被明媚的阳光照射,才感到一丝解脱。

警察问我要联系人,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霞姐。家里已经很久没联系了,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都做了什么?天呐!我有时候真搞不清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

是霞姐把我捞出来的。她本不想那么做。我知道她女儿找过她,从中牵线搭桥使她和前夫重归于好。

霞姐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敌人少堵墙。分手的那天虽然闹得不愉快,但过后我们倒是常有联系。他们复婚的那天,我还去了,送的就是我所做的产品,算是一份大礼,也有一些挑衅的意思。大婚在即,霞姐百忙之中抽空私信(发短信)我:别胡闹。

其实她知道我有分寸,只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魅力。这些年我见的女人也多了,她在我心里除了感情这一块,已经排不上号了。

我说:“你这次要是不帮我,我就把和你的事都捅出去。我有你老公电话,还求他帮过忙。外面,我认识的人也不少。人要脸,树要皮,他那么大干部怎么想?”

“小朱,你真不要脸。”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小猪猪。”我说完这句笑着笑着就哭了,试图去拉她的手。

她避开了。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掉进了寒潭。

其实我是打心眼里一万个不愿意威胁她,但我真的没办法。只希望她能原谅我。还有我老家的父母,桂香,孩子们。我…我不敢奢望他们能原谅我。

刚来到这里时,我以为自己走不出这个城市,我认识到自己没文化,什么都不会,其实能当个保安就已经不错了。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初想得千差万别。机会永远只留给有准备的人。选择有时大于努力。这两样都我都立不住。但这里已经留不住我这只圈养的公鸡了,我被骗也骗过很多人,他们还在,容不下我了。

我要走了,不能回去,不想打破他们沉淀下来的生活。走到哪算哪吧。就当他们没有过我,就当我没有过他们。

两个小时一气呵成,这是我写过的顺手的一篇。其实当事人没有和我说那么多,大多源于我对他经历的了解。如果这是我的故事,我没有勇气把它写出来,面对内心,有时比去看天涯海角都难。

戴上口罩和墨镜趁夜色他踏上南去的列车,偷偷摸摸地走了。

我在站外,看着火车站上悬挂的钟表,祝福着一个诀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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