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吃人的故事里,我们如何放弃了道德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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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后,在翻阅豆瓣影评,其中关于电影故事原型的描述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且看对故事原型的两种叙述。


第一种叙述(下面称第一个故事)

“理查德•帕克”原是历史上真实吃人海难故事的主人公名字。1884年,Mignonette号沉没,4名船员被困在南大西洋,除了3名船员,还有一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17岁男仆。在茫茫的海上漂流中,3名成年船员杀死了孤儿理查德•帕克,分食了他的肉,因此得以生还。

第二种叙述(下面称第二个故事)

1884年,“木犀草号”(Mignonette)游艇沉没,4个幸存者坐上了救生船,被困大西洋,除了船长Thomas Dudley、大副Edwin Stephens、船员Edmund Brooks,还有一个名叫理查德·帕克(Richard Parker)的17岁男仆,他同时是一位孤儿。因为不听劝阻,饮用了海水而身体虚弱。其余的三个人经过两次谈论,是否要杀了其中一个人而使得另外的人活下去。其中第一次他们选择了抽签的形式,由于帕克非常虚弱,没有参与抽签。但是当抽签结果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中签者的反悔。他们经过第二次谈论,选择杀死虚弱到濒死的理查德·帕克,被其他人吃掉,因此,救生艇上的其他人得以生还。

读完,你的直观感受是什么?前后有什么不同?

关于细思极恐的人吃人,但凡有点是非价值观,势必会感到震惊,难以置信,然后在心里进行道德的谴责和人性的批判。

当然,因为叙述的不同,两个版本的阅读体验,也并不完全相同。(在此,我们暂且认为它们是人物不同的两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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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人物行为和心理着墨不多,“三人杀死了孤儿,分食了他的肉”,简单两句话,人性的恶不带一丝遮挡的显露出来。我们在阅读时,势必会骂上几句:“这几人简直坏透了!”坏得无可饶恕,坏得让人深恶痛绝。

同时,从故事的叙事角度看,它所展现出来的,仅仅是一种缺乏人性、缺乏层次、不带良善、不含思考与矛盾的简单事实,简单到只剩下让人不忍面对的冷漠残酷,人内心深处潜藏的兽性展示得光溜溜、赤条条。

第二个故事,同样是血粼粼的人吃人的残忍事实,你依然会强烈感受到不适,想要逃避。但你的评判会稍稍有所改观,他们“经过二次谈论”,“选择杀死虚弱到濒死的孤儿”,且不论中间有多少可能虚构的成分,从几人的这些行为,你看到了他们在决心食人前,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内心挣扎,生的力量、恶的本能、善的意志的矛盾纠结。

同样,从故事的叙述角度来看,只多了那么一点点略带人物纠结与迟疑的情节,人的兽性涌出之前多了一点人性和理性的思考,但同样鲜血淋漓、斑驳陆离,不堪入目,既不内敛、又不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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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们再看第三个故事——《life of PI》,即《少年PI的奇幻漂流》。

在此,我们先设定一个前提,即先放弃第一个奇幻美妙的漂流故事的价值导向,而选择第二个“人吃人”的残酷故事作为观照对象,故事以此作为内核——少年PI在海上漂流的极端困境中,杀了厨师,并直接间接吃了厨子、水手,还有母亲,最终存活下来。

在实际生与死的面前,人所面临的几个充满冲突与对立的选择命题:罪恶与良善、人性与兽性、感性与理性,在《少年PI》电影里被无限放大和强化,并做了纵深的延伸。

《少年PI》电影呈现了三种不同层次的意义,从内核故事本身出发,最低层:不带一丝遮挡的血粼粼的兽性爆发,杀人吃人;中间层:夹杂着生存的渴望,感性与理性的痛苦折磨;上升层:神性光辉加持,笼罩在具有普世意义的精神支撑的宗教信仰之中。

在此,电影中有几个形象鲜明的人物可以作为对照:厨师、父亲、母亲。正如看到前面第一个原型故事,我们立刻会觉得就是厨师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做出来的,该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同情;而第二个原型故事,当你看到PI的父亲,理性科学的受益者,以羊喂虎给少年PI进行教育的激烈行为,你会觉得他完全有可能做出杀人求生的事情;最后,什么都做不出来,宁愿选择死也不会杀人吃人的,只有PI的母亲,宗教的信仰者。

当三者归于一体,就是PI所经历的三种心理历程,只是顺序恰好相反。一开始少年PI信仰三种宗教,是个素食主义者,然后经历海难,与虎(象征内心的兽性与恐惧)斗智斗勇,抛弃素食主义者的信条,吃鱼吃肉,最后内心的兽性战胜一切,吃了厨子、水手和母亲。而最后的最后,少年PI作为这场海难唯一的幸存者,奇迹般的存活下来,不得不说就像受到了神的庇护,经此磨难,少年PI又靠着宗教的信仰得到精神与灵魂的解脱。

如此,人物的形象逐渐立体,行为动机一点点被阐明,灵魂一层层解剖,意义一层层叠加,从兽、到人、再到神,相互融合,相互促成,少年PI不再是一个奇幻漂流中的罪恶食人者,而成了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群体意象。

也正是因为电影这种超越了简单真实的冷酷故事的直面刻画,放弃单纯的道德谴责,放弃只挖掘人性之恶单一维度,使得这个并不美好的细思极恐的故事一下子变得厚重,使得杀人吃人事件的浮于残酷表象一下子变得内敛,将人物放在宗教信仰的无边境界,原本粗暴的、个体的、凶恶的、偶然的事件一下子变得具有普世的哲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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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者的角度,电影文本的艺术价值已经达成,由此也为原本血粼粼的行为事实本身裹上了一层模糊的认知隔膜。

除此,在真相被揭开前,在电影里你看到的PI是一个天性良善的少年和沉稳从容的中年,他聪明机智、勇敢坚毅、有爱心、有信仰。

你听着少年PI的讲述,跟随他经历每一个真实、奇幻又惊险刺激的环节,整整227天,在饥肠辘辘中几欲放弃希望,在险象环生的小船上与穷凶极恶的动物/人斗争厮杀,在水与食物一切消失殆尽时一寸寸体验濒临死亡的感觉,又在从天而降得以延续生命的肉食中痛苦纠结……于是,这场奇幻漂流的不仅是少年PI,还有你,你成了整个经历的见证者,甚至精神的参与者。

然后,当少年PI不得不讲出残酷而真实的故事时,你突然惊醒,你有短暂的意识到你被骗了,它原来并不是一个美好的童话。但别急,你发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如此悲悯且良善,宽容且理解,无论是日本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还是倾听故事的作家,甚至是讲故事的导演,他们对苦难、对残酷、对极端困境里不堪入目的血淋淋都选择了回避与隐藏。

所以,同样“人吃人”的故事。

第一种叙述,展示的是纯粹的恶——你会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对三名吃人者进行无情而冷酷的道德审判;

第二种叙述,在兽性的外面,沾着一点点人性与理性的意味——虽然你还是会痛骂,会批判,但你的内心对他们产生了一点点理解的可能?

如下,是它真实的结局:

根据陪审团认定的事实,法官宣告被告犯有故意杀人罪,驳回他们的紧急避难抗辩。被告被判处绞刑,但在支持起诉的哈考特爵士的建议下,最终被维多利亚女王赦免。于实事,船上的三个人参与谋杀了理查德·帕克,无可辩驳的死罪。然而出于海上的特殊情况,寻求女王的赦免,便巧妙地解决了这一宗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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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叙述,即少年PI的故事,残酷事实成了夹心糖的心,外面裹着厚厚的理性、人性、神性,裹着第一层少年PI逃避式的重组叙述,现实与梦幻的隐射,再裹上第二层导演精心安排的因果安排、故事第三者的反应与选择,到了最终的接受者——观众这里,体验已完全不同。

让我们重新循着前面的设定,一点点反向解剖:奇幻美好的漂流童话故事,赏心悦目;话锋一转,震惊发现其中隐喻的吃人求生的故事;继而发现,它就是导演的真实,也是人性与现实的真实;不仅如此,你根据细微线索发现被潜藏的惊世骇俗的“食母”(电影中有诸多线索指向,最明显的是女体像的食人岛)。

然而,到这时,你会突然发现甚至忽略:你作为一个人的价值选择和判断早已发生逆转——你对食人者不再有高高的审判,对立的谴责,反而会像上帝一样,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理解他、同情他、怜悯他,甚至鼓励他——理解他的一切行为选择,同情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吃人的遭遇,怜悯他为了逃避悲痛残忍经历对精神的折磨,而不得不编造出一个美好童话,鼓励他走出过去,忘掉不堪,去享受美好的生活吧!

在电影最后的两个故事版本里,你的两个选择也同样变得微妙:选择真实的吃人故事,然后用一个成年人冷酷且静默的眼光看待世界的残忍,不做任何评价;或者干脆选择有老虎的故事,然后和PI一样,和导演营造出的美伦美幻的奇幻故事一样,或者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听童话的人,或者在痛苦的意识之后,对困境里残忍的真实,对足以击溃精神的罪恶,选择逃避、忘却、重构。

因为,你心怀良善。

因为,你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因为,你是个正常人,有善、有恶、有兽性、有人性、有或者没有信仰。最终,连你也无法保证,你在如此情景下会作何选择。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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