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粪井边的北京人

有一句描述记者的工作是:用脚步丈量城市。采访是立体的,足迹也是立体的。


有一天傍晚,东三环的国贸桥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我却突然在一个瞬间,想起了郊区的一个粪井。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粪井?


这是一个带着画面和气味的故事:我去采访那天,站在井盖旁边正说着话,猛地一下,井盖被顶开了,里边的东西呼啦一下涌出来,我猝不及防,定睛一看,原来是粪便!


整个粪坑里,满满当当的粪便,正往外翻滚着,气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后来我做梦的时候,又梦到井盖被顶开了,屎汤子流了一地……从此,这个粪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这个粪井,在一个住了30年的老楼楼下,这个楼,在20多年前就已经“血管堵塞”,厨房的上下水管道堵得死死的,洗菜池的水排不下去,往外反水,厨房、客厅常常被淹,墙皮也常常被泡,很多人家的墙上到现在还留着大花纹。


后来大家索性就不往厨房排水了,用水泥把排水口封死了,既不往下排水,也不让下水反来出来。在洗菜池底下放个水桶或者水盆,洗碗水、洗菜水,通通提到卫生间去,倒在马桶里往下排。


提着提着,20多年就过去了,很多人成了老年人,年轻力壮的时候,一次能提一桶,现在提不动了,颤颤悠悠的只能提半桶,多跑几回。如果逢年过节做饭多,就来来回回地提。偶尔想偷个懒都不行,厨房里污水遍地,反倒要收拾半天。


洗一把青菜都用几盆水的人,很难想象,也很难适应这样的生活。


还有一个细节,很多家都有搓衣板,不清楚是不是用来跪的,但实打实是用来洗衣服的。


没有洗衣机吗?


有洗衣机,家家户户都有洗衣机,但洗衣机成了摆设,滚筒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成了储物柜。


为啥不用洗衣机洗?因为洗衣机排水的时候,水太大了,控制不住,容易把下水道堵死,用盆子洗衣服,脏水可以一点点慢慢倒,慢慢流下去。


所以很多家里都有搓衣板,我敲了几十户人家的门,好几家客厅里放着大盆,大姨搬个小板凳坐着,挽着袖子搓衣服,手指关节搓得又红又肿的……


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他们是住在北京,住在北京的楼房。


话说回来,提水去卫生间倒也好,搓衣板也好,跟粪井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楼的构造特殊,它的排污管没有接入市政排污管线,粪井是需要掏粪车来清淘的,就像平房的粪井,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清掏。


因为这个楼所有的下水都是通过卫生间往下排的,所有的下水都流入粪井,那么粪井就满得很快,一旦清淘不及时,粪水就把井盖顶开,流出来,就出现了开篇所写的场景……


实际上,住在那个楼的人,对于粪井自动开盖,早已司空见惯了。那天粪汤子喷涌出来的时候,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没有一个惊慌失措,都是很自然地闪开,等流得差不多了,简单清扫一下,打电话报告,然后有人来给清淘。


这个事情让我想到什么?


日常生活中,我们看不见粪便吧?准确地说,看不见别人的粪便吧?这个城市好像干干净净的,卫生间里有香氛,可以在里面吃东西,可以待上一整天……这个城市好像不存在粪便。


实际上?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粪便。


高端别墅大平层SOHO公寓高档小区,粪便被隐藏得好好的,大家看不见而已。


而生活在角角落落、生活在贫民窟的人,天天可以看见粪便,甚至与粪坑毗邻而居,吃饭前先打个招呼:你好,过段时间去你那儿报到啊……


采访的时候,一个一楼住户的家里,乌泱乌泱飞着苍蝇和小飞虫,墙上密密麻麻爬着蟑螂,主人说屋里常年飘着污水味道,苍蝇蟑螂杀不干净,实在忍受不了,已经搬出去租房住了,把房子租给了来北京打工的人住,虽然差价不够租房,但是跟苍蝇蟑螂住了二十年,只想过个干净的日子。


粪井旁边的房子,特别像一个……


围城。


围城里的人,想离开粪井,换个好的环境去住,但是挣扎不动,挣扎了几十年也挣扎不出去。


而围城外的我们呢?虽然对粪井嗤之以鼻,但其实,我们奋斗几十年,也买不起一套粪井旁边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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