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常四起刚回到家里,他蹲在炕沿根儿底下,一边往炕炉子里添柴,烧炕,一边听大伙儿说话。抽烟人喷出的烟和从炕炉里冒出的烟,把屋里笼罩得雾气腾腾。从一片乱哄哄热闹的人声里,可听出三种意见:一种是青壮年的看法,叫常四起不要参加今天晚上的群众大会,而且立刻到公社去告曹克星。一种是多数党员的意见,叫常四起找曹克星商量,把群众大会改为支部大会。一种是上岁数人的主张,既然村书记回来了,今晚上的大会就该由村书记主持。
而常四起却在炕沿根底下蹲着身子,默默地一把一把往炕炉里添着柴,两眼沉思地注视着烧得滋滋响的柴禾,通红的火光,在他青铜一般鵹黑的脸上跳跃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同老曹克星无关,甚至它同此时人们向他所谈讲的也全不相干。
“假如,”他想,“大多数群众站在曹克星一边反对我算大账,不坐等国家救济的办法,说明我的思想工作没做彻底!假如,”他想,“只是曹克星几个人……”
蹲在板凳上的大个子张廷发,跳到地上,猫着腰,腾腾两步,跑到常四起跟前,拿一只拳头打着另一只手心说:“把人都气的沸儿沸儿的,你倒好像个没事儿的人,还不到公社去告他,晚上就开大会啦。”
另一个后生,气愤得鼓着胸脯,嗐声跺脚地接茬儿说:“老曹克星放了把邪火,还说你有贪污呢!”
常四起扫视了一下全屋子的人,就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在那被火光映照得红红的脸上,现出忸怩羞怯的笑容,他说:“如果真是群众对我有很多意见,我不能找上级求救,如果只是曹克星少数几个人的意见,就更用不着去找上级了!”
然后,他又用那种缓慢的但是全屋都听得清楚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不管意见对不对,听听总会有好处的。”于是,他决定晚上参加曹克星召集的群众大会。
可是,我们应该谈谈曹玉茹了。现在,她比别人更清楚的看出来,父亲已经下了决心,把常四起鼓捣下去。她劝说过父亲几次,但每次老头子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把她呲打一顿。这闺女显见得瘦了。苍白的脸,有一种恼怒,忧郁和愁闷的神情。这些天来,家中被一种沉闷的乌云所笼罩。在曹克星到段顺家喝酒吃肉的头一天晚上,终于响了第一声雷。
曹克星到家就嚷嚷着快吃饭。说是赶着到段顺家去商量事。可是,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回答。老头子注意到,母女二人在那里交换眼色,默默地往炕上搬桌子,放碗筷,端粥盆。他还注意到,妻子阴沉着脸子,没好拉歹,哗啦一声,把筷子扔桌子上。女儿低垂着眼皮,阴郁的脸,隐约透出一股怒气。
三个人都沉默着。只听咕噜咕噜喝粥的响声。曹克星看看女儿的脸色,看看妻子的脸色,突然把粥碗一扔,哗啦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丧声歪气的说:“不吃啦,粥做的破破啷啷,活像狗唚的!”
妻子好像就等着他这种发作似的,冷笑说:“家里的粥,哪儿跟老段家的粥喝着香甜。段顺的大儿子媳妇,水灵灵儿,长得又体面,又心灵手巧,煎炒烹炸,哪样不比我们胜强百倍?”
说到这里,脸色突然一变,现出极端轻蔑气恨的神情,咬牙说:“花狐狸俏,狐媚魇道的轻狂样儿。见了男人贱不落索的,浑身往下掉肉。要我说,你趁早到她家去吃饭,见了那骚货,还不喜得你眉开眼笑!哪像见了我们,瞧你满脸杀气腾腾,把我们娘儿俩害巴了才趁你的心呢。”
母亲近来听了女儿的话,尤其是见老头子一天到晚在段顺家,叫段荣勋媳妇,那个清风店的女妖精侍候着吃喝,她就站在女儿一边,反对老头子了。
老曹克星一边下炕穿鞋,皱起眉头,严厉地瞪了妻子一眼,胡子里嘟哝着:“当着丫头,胡扯些什么话。”
一个十八九岁的大闺女,听妈妈这么数落爸爸,不觉连羞带臊,低垂着眼睛。她苍白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又难受又羞愧。同时,又体验到一种泄愤的轻松感觉。
“爸爸!”闺女见父亲要掀帘子走了,急忙低声叫了一句。
老头子转过脸来,用疑问的目光直望着女儿的脸。这闺女刚刚恢复原状的脸色,又微红了一下。但是她没有躲避父亲的目光。
“您同贪污分子段顺站在一块儿,这么整常四起,可不对呀!”闺女用温和劝说的口气说,“听说明天常四起回来,你还要发动群众斗争他?”为了缓和她愤怒的语气,想要微笑一下。但脸上却陡然显出僵硬的神色。
老头子突然转过身,倒竖起眉毛,抖擞起脸蛋子,直着嗓子问:“谁说的段顺是贪污分子?”
“谁不知道段顺是个贪污?”母亲接闺女的话茬儿,向那进攻上来的老头子,来了个正面反攻。“他老奸巨猾,土改前,忙忙跌跌把庄北那座树林子送出去,才划了个中农成份!他钻头觅缝巴结一个会计,恨不得把全庄都装进他口袋里。”
老头子不正面回答老伴儿的话。他搭撒着两手,照直地奔女儿走过去,气恼地麻沙着嗓子,说:“丫头,丫头,你一心要嫁常四起,我不管。自由嘛!可是不能因为个人私人感情,就胳臂肘子往外拧啊!你拥护常四起,群众可是不拥护常四起啦。今天明说了吧,你要常四起,就不能要团籍!”
闺女气的倒憋了一口气。丢下碗筷,一头扎在妈妈怀里,直瞪着眼睛,半晌才哭出声来。妈妈眼瞅着把女儿气成这样,她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指着丈夫骂:
“老不死的,亏了你不害臊。这是当爸爸同亲闺女说的话?叫段顺一家子人,调唆的你糊涂油蒙了心,连亲闺女的心,都当驴肝肺了。叫段荣勋媳妇那个妖精,把你迷的糊迷颠倒,有眼不识金镶玉,同段顺勾搭连环,掉着方儿挤兑常四起。老段顺油锅里还捞出来花呢,怎么偏偏对你这么大方?又是送你狐狸皮帽子,又是送你猫眼儿绿的翡翠嘴儿烟袋,他咋天底下的便宜都叫你贪上啦!依我看段顺父子,不过是借你这牌位抢夺村政权罢咧。这年头,人们都想掌权,只是有的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有的是为了黎民百姓!”
老曹克星已经气得沸儿沸儿的,红脸憋肚,脖子上的筋都叠暴起来了。浑身乱抖,嘴唇也白了。凶煞似地瞪着眼睛走过去,咬牙说:“臭娘们儿!”
叉开巴掌,劈脖子盖脸地打过去。不提防,对方一头撞来,撞的老头子趔趔趄趄往后直退。借着身后衣柜的帮助,这才稳住脚跟,开始反攻。老两口子扭打在一块儿。要不是正赶上段顺来找,强拉着撕掳开,还不知闹到什么地步呢。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