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短篇小说)

文/Flyingstraw

她闷坐在车后,一声不吭。她并不知道有的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反倒让人觉得精彩。

一直忙于和她丈夫热聊的他就这样在她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终于回过头来对她说,“你知道我和你丈夫是患难之交,我们都属于落难之人。”

这个故事她知道,在他入住他们家之前,她丈夫就将他们怎样认识的事告诉了她。

她不想说话。看着他们热切的交谈,她突生被冷落的妒忌和怨气。她对自己无名状的心绪不安和生气起来,而她对此的最极端表示形式就是沉默不语。

果然,丈夫对她的反常举动作出了反应,路口等红灯时回头问候她道,“你怎么不说话呢?”丈夫不会心理分析,他也不懂心理分析,他总是简单地处理她。她的沉默是她生闷气的极端形式,是她的无声抗议。

那天当丈夫带着他的朋友回家来时,她突然就对他们对她的熟视无睹不乐意。在大厅的楼道上,她看着他们一起走进来,说说笑笑,就开始妒忌。站在楼台上,她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竟然就对丈夫没有把她放在显明的位置上认真介绍她沉郁起来。她是一个在感情上高度敏感的女人,而丈夫却生性麻木,这让她时不时地生气。

骨子里,她有一种控制欲,而这种控制欲的对象首当其冲就是丈夫。以前对丈夫的各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控制欲都是针对女性,现在她居然对他身边的男性都容忍不了。

而她心理越是紧张的时候,她的言语却越是显得轻描淡写,她用方言低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北京人。”她丈夫满脸狐疑地看着她,似信非信地低声说,“友好一点,不要那么多怪脾气。”

不知是否有意奉承,她看到他侧脸对她丈夫说,“你太太看起来真年轻。”

这一句话让她觉得意外,但好像也挽回了一点她对他们的不满。她的心里不再绷得那么紧了。


在超市打工的丈夫每天一早就去上班了。超市的工作时间很长,丈夫常常要晚上才回家,她发现自己竟成了每天必须要面对丈夫朋友的人。本来心里就只是把丈夫的朋友当做一个暂时的租客,这天天的面对到时就生出一些麻烦来了。

也许丈夫的的朋友无意之间将自己也当成了主人。那天当他试图阻止地下室的租客到厅里面来看电视的时候,他那种无礼和傲慢的态度触怒了她。她对他北京人那种特有的优越感忍无可忍。她是房东,她才有权利决定房客可不可以到她的厅里看电视。她让进来那个被他吆喝离开的可怜的福建孩子,让那孩子和他们一起看世界杯。

事后他以丈夫朋友的身份提醒她,她不应该让房客到家里的厅里看电视。 看着试图指点她的年轻人,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他的父母对他的期望并不比你父母对你的少。”言下之意是,你并不比他珍贵,你可以在这里看电视,他也可以。这是她眼里他的位置,这让他非常吃惊。他以为自己是她丈夫的朋友,他应该和别的租客有区别。可是她显然没有这么想,她居然把他和别的租客放在同一个位置上,而且用这种直言不讳的方式,这让他很不舒服。

第二天晚上,丈夫告诉她说,他朋友有点怕她说她厉害。她心里冷笑了一下,怕我,是他自己有问题,欺小凌弱。丈夫又没有忘记叮嘱她,朋友只是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而且人家给了房租的。她心里想我又没有想把他怎么样,只是看不惯他对人的方式。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之间很明显地有了一种别扭的冰冻状。每天他似乎尽量避开她,看到她去厨房,他就急着上楼去,而丈夫晚上一回来,他才去厅里和丈夫谈话。

这样持续了几天,一天中午,他红着脸窘困地对她说,“我几天都没有睡好。我好好想了想你说的话,你的观点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你是对的,人应该是平等的,你比我善良,我不该那样对待那个小伙子。你的话让我敬重你。”

他的这番话显然是一把破冰刀,一下就收到了成效。在她的生活中很少见到认错的男人,他说这番话的诚恳态度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只见他脸上有一种如卸重负的轻松,她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些怜悯,唉,这不过也是个孩子。


每天晚上,丈夫回来后,她的话题里有了新的内容,而这些新添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关于丈夫朋友的。

“我今天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他好像不太会做饭,天天都是猪骨汤,一个人做饭也太麻烦。”

丈夫面带鼓励地说,“这样很好,能帮点就帮点。他虽然二十七八岁了,好像才第一次离开家。” 她想到自己二十七八的时候已经漂洋过海独当一面了。人啊,还真是不同啊。不过不管如何,她心里倒真的对这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年轻人滋生了一种关心。

天天在一起吃饭,他和她的关系一下就和谐起来了。丈夫的超市工作包午饭和晚饭,所以每天和她和孩子一起吃饭的就只有丈夫的朋友了。他每天一定会将她作的所有饭菜吃得一口不剩,每次他吃完饭后都会很自觉地收拾桌子和洗碗。

她给丈夫汇报道,“你都不知道,他吃饭的样子好像饿了很久,所有的饭菜都没有剩下。”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做了好主人的自豪感。

丈夫很理解,“唉,一个人大概也不会做什么好吃的。”

几天过去后,他要求付她饭钱,并告诉她这样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可口饭菜。

她征求丈夫的意见,“我不想收他的钱,我和孩子反正也要吃,也要做,多一个人就是顺手之劳。”丈夫附和道, “不用收他的钱,一个人能吃多少呢。”

晚上,她也加入了他们在厅里的谈话。她发现在朋友面前,丈夫的谈话内容有趣了很多, 可以跳出锅碗瓢盆的固定内容。他们谈天说地,分享新闻,她发现这给每天马不停蹄为生存奔波的日子带来了不少的生趣。也许如果没有后来的插曲,他们这种朋友关系到真会一直维持下去,会为新移民的单调枯燥生活增添一些色彩。

可不久后,有一些很微妙的变化就发生了。

除了帮助她收拾饭桌和洗碗,每次当她要搬动笨重的吸尘器或拿拖地的桶去做卫生时,他都恰到好处地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一次,二次,她有了感动。

“你丈夫怎么不帮帮你?这么重的东西,他应该帮你。” 当他帮她拿着很重的吸尘器上楼梯,轻轻地评价了一句时,她心里就真有了一丝委屈和感动。她丈夫从来不会如此惜香怜玉,

当然他每天做工已经很累了。丈夫做全职蓝领工,而她自己只做半职的白领工,她心里有一把很公正的天平。她从来没有期望过丈夫的这种体贴。可当他再次评价说,家务事不该全由她一个人来做,并总在她身边帮助她时,她心里还是有了一些波动。


他们的交往密切起来。 她会带着他去接孩子,去买菜。做任何事有一个人作伴,总让人欢快。

他们有很多的谈话内容。她很欣赏他那种可以敞开心扉交谈的性格,这让她觉得投缘。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被他的谈话吸引,或者更确切地说被他给她提供的表达自己的平台吸引。和他的谈话总是很容易,他是一个让人心情放松而且容易产生亲切感的人。而最有意思的是白天当他们两人都在家时,他教她如何各人一台计算机,隔机交谈。她发现这种交谈很有趣,可以涉及广泛的题目。边敲字边在网上搜寻信息并马上有人回应是一种有意思的过程,而其中发现谈话对手和自己有共鸣更是让人振奋。

她好奇地问了他的私生活和女朋友,发现他还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女朋友。曾经被人介绍过一个女朋友,结果在北大的校园里被那个女孩和她的朋友嘲笑,在心理上落下了阴影。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胆怯的男人,她心里便生出了一种混淆在母爱和女性的温柔里的情愫。

她的家庭是一个港湾,是她和家人的栖息地。可在精神上,她和丈夫都感觉不到对彼此的强烈需要。而丈夫的朋友却用心去关心和支持她的想法和生活计划。

她想注册一个翻译公司,她已想了很久了,可她一个人总鼓不起那个劲去办理那些手续。她也给丈夫提了多次,丈夫总说好啊,好啊,但却不给她具体的支持。那天她一提起这事,他马上就安排时间陪她去了市中心。他帮着为公司取了名字,并陪她填完所有表格,和她去了一个个的相关部门办理手续。公司注册成了,她乐得开心死了。

在他的鼓励下,她拿到了一笔不算小的翻译项目, 第一笔的收入是$1700,而她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她发现一切都变得让人振奋和充满信心。在和他的交往中,她的活泼和聪颖被启发了出来,情绪变得高亢和丰盈。

她丈夫默默地看着她的状况,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晚上的例行程序变得更加频繁了,到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进行的频率。

她发现他的身影会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闪现在她的大脑里。这让她羞愧,也让她兴奋。在从未有过的体验中她发现了人性里的隐秘。

她和他谈起了自己的迷茫。她说, “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看着她迷失的眼睛,回复她道,“我知道。可你这是为什么呢?你们夫妻关系好像并不坏,虽然你丈夫对你不够关心。你知道我不能喜欢你。你丈夫是我的朋友,朋友之妻不可欺。”

可她心里就是充满了一种让她陌生的疯狂,她想亲近他,想爱他。


她每天做的饭菜都会被他吃完,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说好吃。他们之间那种不用言表的默契和亲近被房里的另一家租客看在眼里。那个嘴不饶人的东北女人看着她和孩子天天和他一起吃饭便说,“你们更像一家人呢?”

在心里她真的感觉和他像一家人了,有了找呀找呀找到了一个好朋友那种甜蜜。

可房客风言风语的提示越来越直截了当了。那个星期天当所有的人都在厨房的时候,那个东北房客在提到王菲和她的小男友时,面带讥笑地说现在就流行姐弟恋啊,这是时髦。房客边说边回头看着他们俩。她看了看丈夫,发现丈夫的眉头一皱。

虽然她没有太尴尬和不安,她却不乐意别人如此庸俗地看待他们的关系,而她更不认为他们是情人。可别人的看法毕竟在他们之间改变了什么,他们不可以无辜地相随相伴了。

他对她说, “我们还是注意一点吧,我倒没有什么,这对你们不好。”

她告诉他自己的烦恼,“我怎么办呢?”她一脸的苦恼,“我想不清楚。”

她就是喜欢他的相伴,喜欢他聆听和关注自己。在他身边她突然有了要倾诉和被理解的强烈愿望。丈夫从一开始就是找来过日子的,不是为了风花雪月和情投意合,她心里分得很清楚。

他开始有意地避开她,这让她焦躁不安。 她说,“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啊,” 他说,“是没有,现在还没有。”

当夜已晚,她身不由己地在他身边站着,不愿去睡觉,眼里再也隐藏不了对他的迷恋,他叹口气对她说,“快去睡觉吧。”

丈夫的鼾声在主卧里响起。“我还不想睡,”她说。

“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他规劝她道。 可她的心就是憋着劲转着弯,疯狂的念头撞击她的心脏。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是想将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喜爱的物品。

她伸出手去,他惊吓地闪开了,“你需要休息,我也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见着她时,他的双眼疲惫不堪, 眼睛有了躲闪。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她跟前说,“我做了一个梦,你在梦里。那些情节太真实了。” 她转脸看着他期望他说下去,可他话锋一转,问她到,“你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迷惑地看着他。

他有些艰难地说,“你知道我害怕听到你的声音吗?”  她摇摇头。“你让我受不了,你的声音,你们晚上。。。”他的脸红了,“你知道,房间不隔音。”

她的脸更红了,所以他都听到了。

“你们夫妻生活好像很和谐呀,所以我不明白,”他说,“不要为难我,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你知道你很吸引人。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事情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了。”

她竟然忘了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她还以为只有自己有冲动。她不知道他的挣扎,她只在逐渐深陷于自己的迷茫。

她也对自己感到迷惑,我怎么会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呢,而且如此身不由己。这种情感纠结大概是她从来没有想像过的事。


一天他提示她,“你看看你丈夫是不是受伤了,他走路的姿势好像不对。” 她跟着自己的心走了很久,这才发现自己忽视了现实的生活。

她去问丈夫,“你的腰怎么了,你走路的姿势好像不对呢?” 丈夫皱着眉头说,“你终于看出来了,我已经忍痛上班了一段时间了。”

她心里非常不安和内疚,“哎呀,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还是你朋友告诉我的 。”

丈夫说,“我们那个朋友应该离开这里了,年轻人应该规划他的生活了。” 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心里非常的忧伤。

在办公室,她接到了他的电话,“我准备离开了。”

“我丈夫告诉你了?” 她问。

“我自己感受到他希望我离开了,”他回答。她非常伤心。他理解地问,“你很难受?”

她心里的巨浪冲击着她,她有一份非常不安宁的幻想,“有没有可能我跟你走呢?”

他吓了一大跳,“你丈夫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她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他问,“你可以离开孩子吗?”

“也许不能,” 她承认道。“我带孩子走?” 她在设想。

“然后呢?”他追问。

“然后?” 她想到自己比他大,“然后,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再离开你。”

“这样值得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在你身边,以后我没有想。”

“唉,你真是奇怪。你这样会毁了自己,会后悔的。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住房,以后也不知会怎么样。你跟着我,生活会是一种无依无靠的奔波。”

"可我并不在乎物质生活啊,” 她辩解道。

“说实话吧,我在乎。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的孩子,如果有可能,你们是我想拥有的,但这是完全不现实的。离开对我而言更难受。我已经习惯有你们在旁边了。”

"我也已经习惯你在我旁边了,”她非常沮丧。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下班后等我。我们不能在家里谈。” 他给了她一个地址,要她下班后去找他。




她查好了他给的地址,想着他在电话里承认喜欢她的话,心急火燎地在下班的第一时间冲出了办公室,赶到地铁站去了他给的地点。

到了地儿一看,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墓园的入口。见到她气踹嘘嘘地赶到门口,他从园里走出来,“慢一点,我告诉过你,忘了我怕听到你气踹嘘嘘的声音吗。”

想到上次他说这话时所指定的场境,她满脸通红,心想,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这种恶作剧的幽默感。

“我们为什么到墓园来?”她问。这和她心里想象的他们应该选的第一次在外面的见面场景相去太远了。他伸出手拉她走进墓园,在门口不远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说,“我喜欢墓园,又幽静又美丽。”

这是一个很大的墓园,有很多的树木。初夏了,每个墓碑的周围都是一束束的鲜花。她承认这是她见过的规模最大最漂亮的墓园,可她心里还是想,这毕竟是墓园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会喜欢墓园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看到她的表情,他明白她的心思,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他拉着她走进了墓园的幽静深处。他说,“这里不会有人,意外地被人看见是我不愿意的。”

她心里砰砰地乱跳,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又期待会发生什么。在她的眼睛看着面前周围大大小小的墓碑时,却又不希望有什么会在她惧怕和不喜欢的环境发生。看着她眼里复杂的表情,他说,"不用怕,他们都不会有眼睛和声音。”  他的话让她一下毛骨悚然,她从小就害怕墓地。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扶着她的肩,让她在一块石台上坐下。他说,“来吧,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故事她不知道,听着他说,“我在国内喜欢过一个女人,她和你差不多,比我大几岁。"

“她很有魅力,有很多地方很像你,我很喜欢她,为此痛苦了几年。可我们不可能,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忘掉她。”

原来,那个北大校园的故事只是地表的荒草,表层的人生故事,而这个故事才接近地心和那真实的火焰。看着她试图理解的眼神,他再一次强调,“你们真的非常像,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种感觉。”  她有一点惊悸地问,“你不会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吧?”  他又一次握着她的手说,“你是你,她是她。她不会想和我私奔。”

然后,他咧嘴笑了,一脸孩子气的坏笑。

“由于她的原因,我在感情上想了很多,所以我理解你,懂你。”

 “可是,你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丈夫比她的丈夫好。”

知道自己有一个复制品让她不甘心,“为什么你们不可能呢?”

“她比你现实,比你要厉害,可我当时迷她迷得很痴迷。”

然后,他一脸的宁静,“你相信吗,我和她也没有真正发生什么。”  她点点头。

“我不想让她的生活艰辛。”

“所以你就出来啦?什么都没有准备好,打工受累受苦。”

他歪头一笑,“还碰上个你,现在要被扫地出门了。”

“你怎么办呢?”

“我准备好了,去魁北克,那里政府支助上学的学生,我不会饿死。我打工不行,上学还是很有潜力。” 他又笑了笑,转头说,“看看这墓地,以后我们都会最终来这里。可埋葬是一件痛苦的事。

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是我要你来这里的目的。埋得好再插上鲜花,这里就很美丽了。”

被他握着手,离他第一次这么近,她受到了鼓舞,她往前靠想抱着他,他向后退了一下, “我现在向你承认吧,每次听到你的声音,我都有强烈的生理反应,可我必须控制自己,我不能,你懂吗。你丈夫是个好人,不能对不起他。他做工很辛苦。我会找时间好好和他谈谈对你关心一些。”他说话的表情很严肃认真,让人无法反击。

天色已晚,墓地的深处升起一股凉飕飕的冷气。墓碑中那些鲜花在她的眼中模糊起来,她压抑着自己的伤感,在更深的暮色中抱紧自己的双肩,她终于明白她只能向身体深处的自己告别,一种启示突然吹开了她看不见的雾气。她站起身来,听到他说,“你是一个好女人,你会生活得幸福的。” 她不知这是他的祝福,还是他美妙的拒绝。

“你先走,我们不要一起回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在前面走着,他看着她一直走到街口的地铁站。

回到家中,房客敏锐的眼光在她身上探寻了一通,然后丢下一句,“今天一个人都不在家,真难得。”  她暗自寻思,他还是比自己熟知人情世故,比自己考虑周全。



六月中旬,也许比他预订的时间提前,他决定去魁北克省了。联系好了学校,他告诉丈夫他决定去上学了。丈夫当然少不了一番鼓励和支持。她知道丈夫心里是早想他离开了。


在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逼近的时候,她发现他反而比她更伤感了, 房间里总响起那些让人心碎的感伤音乐。走前一天的晚上,他告诉她丈夫他想和他们谈谈。

丈夫好像心无芥蒂地说,“好,我们好好谈谈。”

她不知到他要谈什么, 心里不免担心起来。

坐在厅里的地毯上,三个人围成了一圈。她看着他面色凝重,一反平日的嘻嘻哈哈,心里就打起鼓来,暗自希望他不要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他先谢谢他们在他失去工作最艰难的时间收留了他,更感谢他们给他的各种帮助。他说他们是他到加拿大后给他帮助最大的人。就在她刚把悬起的心放下的时候,他突然对她丈夫说,“我很喜欢你妻子,她是一个难得的女人,你要好好对她,关心她。”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传达他对她的关心和牵挂。这种太富于戏剧性的表达让三个人一下全僵住了,气氛非常的尴尬。看着丈夫僵硬的面部,她心里怪怨起他来:你那么聪明理智的人,怎么可以在一个丈夫面前如此谈到他的妻子,而且当着她的面,这让丈夫的自尊心往那里放呢。

片刻的僵持后,她丈夫转身对她说,“我是对你关心不够,以后注意哈。”

她心惊肉跳地听他画蛇添足地说,“那我就放心了。”她心里叹了一大口气,你怎么回事嘛,真短路了,你这完全把关系搞错嘛,我是他妻子,不是你什么人。

看着丈夫的脸色,她一句话都不敢讲,低头跟着丈夫回到了房间。一关上门,丈夫挂不住了,他终于愤愤不平地说,“这是什么人啊,难道不知道朋友之妻不可欺吗。”对给丈夫带来的伤害深感不安,她心里开始内疚起来。感情和理智的天平让她像在峡谷里撑船。


离开的时候,他要了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说要留个记念。

在他离开的头一两个月里,他常常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在那边的生活。她听得出来,他的情绪很低落。她鼓励他,安慰他,和他讨论他应该选的专业和课程,提醒他生活上应该注意的事。过了开初的艰难时间,他慢慢地开始喜欢上了他的新环境,语气上欢快起来。

这时,她才开始告诉他她对他的想念。一天她收到了他的Email,其中有一首海子的诗,当她读到那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时,她一下泪流满面。她不愿意再在墓地和鲜花的伤感情节里颓废下去,她要真正的埋葬,她再没有力气去在乎墓地上是鲜花还是荒草。她封了他的Email,改了手机的电话号码。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和他单独联系了。知道他只有丈夫的联系方式和家里的电话,

她心里安静下来。


有一段时间,她问了自己很多问题。如果他处在丈夫的位置,天天去打工,他还会对自己有那么细微的关心吗?她发现她真的不知道。他也许会与丈夫有所不同,但有多么的不同呢,她不知道。发生的生活永远只有一个版本,知道的也只有一个模式,没有假设的演示让人们比较。

一年过后,她有了第二个孩子,生活真正地忙碌了起来,她再也没有时间自哀自怜,每天除了琐碎的家务和忙碌的工作,她再也没有时间审视自己了,更不用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生活需要前行。她明白在那一阵狂野的冲动后,她才可以完全地安静下来,做她的贤妻良母,完成她需要的现实化蜕变。

后来,她不再问问题了。大概过了两年,她发现自己就心如止水了,她开始遗忘,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发现自己并不需要生活留下的痕迹。接下来的二,三年,每到她的生日,还会有他的电话,她却发现自己没有意愿去接听,如果接到也是一种敷衍。如果没有接到,被孩子转告,她就哦一声表示知道了,心里却再也没有任何涟漪。

然而由于这段经历,她和丈夫在以后的几年里有了非常艰难的关系。她一度陷入了一种深度的忧郁中。

她试图和丈夫讨论,她说出了自己当时的迷茫和一丝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丈夫的话非常宽宏大量,“你太孤独了,没有人交谈,这是移民生活造成的。”

丈夫的问题是从来不直面现实,他那些口气轻松的理解并不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这让她非常苦闷。她发现真正什么都说出来的人反而不用让人担心。 她感叹丈夫是在心里埋下了很多的节,她帮不了他。渐渐地她更多地去了教会,在那里,她可以明白自己有没有过错。在神面前,她终于不再像以往那样自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比丈夫高尚。她悔改的祷告中有了真实的内容。

又过了很多年,他给丈夫发来了一张结婚的照片,上面是他和年轻的妻子。丈夫让她看照片的时候说,“喔,他的妻子来自你的家乡。” 这句话让本来不想仔细看照片的她探头看着屏幕上笑靥如花的他们。她惊讶地发现他妻子姣好的面容竟然似曾相识,沉思片刻,她想起了他带走的她那张照片。

她心里如释重负,为他高兴,为他们高兴, 更为他完全不在自己的生活中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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