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兰仔细盯着脚下,避开亮着光的水坑。卷起的裤脚上已经满是泥渍,湿哒哒地打在脚踝上。倒也不怕冷,只是随着脚步一下下打得人莫名有点烦躁。那双因为磨平而容易打滑的解放鞋里面好像已经湿了不少,每走一步,嘎吱作响,脚趾头不由自主地往前冲,顶到鞋头。
顿住步子,她微微屈腿,轻轻颠了一下背上的小人儿。绑着孩子的布条尾端在肩头垂着,也早已打湿,来来回回拍在胸前,的确良衬衫也湿了一小块。雨伞在颠的时候动了,她重新把伞转回来,完好的一面盖在孩子身上,自己额头上又渗进来几滴雨,混在黏着的头发上。
一片亮眼的白光出现在前方,从山角拐过来,渐渐靠近,玉兰手中的手电筒电量不足,微微泛着黄光,此刻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她索性先关掉,就着那道白光往右前方跨一大步,再往左前方走来回,避开了一个泥坑。
“高姐,这么晚哪里去呢”,头顶探照灯的人迎面走近,看不清面孔,听到这声音玉兰才知道是上村的老李。
“孩子发烧呢,去请周医生看看。”走近了,大灯照在旁边,玉兰这才看清老李还背着那个装置。“这是去——”
“好天气呀,去电几个麻瓜”,老李嬉笑道,扬了扬手中的铁杆,还得意地抖落几下。那东西伸到水里,只要一通电,周围活蹦乱跳的青蛙就任人宰割。玉兰从不碰那玩意儿,遇到了也躲开。看到那些青蛙,她总是不由得自怜。
这好天气,只是别人的好天气罢了。
玉兰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仍旧冒雨埋头赶路,没有理会身后那句话——“孩子嘛,发个烧很正常,这大晚上的折腾自己干啥哟”。
也许是小题大做了吧,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不想重蹈覆辙而已。
老二就是这么夭折的。那年头,夫妻两个整天累死累活挣工分,哪有闲情管孩子发烧这样的小事。到最后,一场风寒变成了脑膜炎。她走的那天晚上,已经在稻草垫上躺了两天高烧不退,终于嚷嚷着饿要吃点东西。玉兰和老章从米缸里面搜刮出一些大米,熬了稀稀的米汤,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里,没吃几口就口吐白沫去了。其他几个孩子抢过碗里剩下的米汤喝个精光,连碗都舔得干净透亮,这才后知后觉跟着爸妈哭起来。
几滴水混着玉兰抹下来的眼泪滴在脚下,一层薄薄的黄泥下面是硌人的沙石子。
背后传来一声喃语,玉兰没听清,刚要问,却听到孩子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声“妈妈”。
到底是个孩子。平日看着老老实实的,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闹,可是一到生病还是想妈妈。可是那个女人不要你了呀。
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吧。淅淅沥沥的,不大。拖拉机后面的缝纫机、电视机、柜子那些东西上头只是随意盖了一层布。孩子在她妈怀里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的,好说歹说都不愿意下来。那细细密密的微雨,也终于淋得人身上湿了。
玉兰站在屋檐下,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没有淋雨,早春的寒风吹过来,她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那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却是因为哭闹涨的满脸通红,看起来就热乎乎的。
要说三岁的孩子不懂事吧,她好像比谁都懂。要不,平日里她妈出门怎么没这么拧过。
孩子其实是判给儿媳妇的。她倒也狠得下心,一想带着孩子不好再嫁,便使蛮劲将孩子从身上扒下来,往路边重重一放,仿佛这样孩子就会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自己回身就爬上已经摇响的拖拉机上。孩子要追,一个踉跄跌倒在身后路旁的水沟里哭成一个泥人。她没搭理,头也没回轰轰烈烈地走了,正如那年轰轰烈烈地来。说来好笑,拖拉机都是请的同一辆。
大儿子阿文出门躲着这一天根本没在家。二儿媳抱着小孙女小慧在旁边哄着,孩子嘛,一听到别的孩子哭就觉得天塌了似的,只知道跟着嚎。
玉兰到底不忍心,把孩子捡起来,可是直觉得抱不住。孩子一边嚎哭一边打挺,几次三番要翻下身来。到后来几乎哭到惊厥。
玉兰心里大约是恨的吧。一个扫把星一样的女人,新婚当晚克死公爹。好吃懒做,家里不收拾。生个孩子也是不带把的,续不了香火。到最后闹到法院离了,还把负担留在这里。
可这孩子毕竟是一条命,毕竟是她老章家的种。爹不疼妈不要,玉兰做不到不管不顾,也就一直在身边带着。
绕过一道山梁,到了白龙村。前方灯光点点,雨雾朦胧中看不真切,尽是一团团重影。玉兰站着喘了两口气,眯着眼睛看,那些光点连在一起倒真有点像条龙。
周医生家里还没关灯,玉兰松了一口气。近半年来,玉兰来这儿的次数比前面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进门就可以看到一面墙全是放着各种中药材的小抽屉,柜台上摆着一台小小的秤,古铜色的,跟她平日卖菜那杆比起来,就好似刚生出来的小崽儿似的。
照例是张嘴看舌头、喉咙,开的也老是些中药。刚刚醒来的孩子闻到这熟悉的苦味,迷迷糊糊地皱着眉头就要闹。
“周医生啊,麻烦您了,这么晚还来打扰。”玉兰嗫嚅道,“你看这孩子,大半年了总是反反复复地,吃了药也不见大好,这可咋办呀。”
周医生摇摇头,“我看呐,这算是心理上的问题,用我们土话说也就是——受了吓。心病还须心药医呀,你再试试别的办法吧”。
二
玉兰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有这条路了。可是她没想到,老娘会跟着一起来。
凌晨两点,一辆看不清底色的面包车停在了山脚下,一群疲惫的人弯身从里面鱼贯而出,低声交互几句,便三三两两地隐没在夜色中,很快不见了身影。像她这样拖老带小的人是独一个。
站在南岳山脚下,玉兰再一次劝道,“你就别去了,这山高路远的,一把老骨头,到时候我伺候了小的还得伺候老的”。
“我用不着你伺候,还没那么不中用”,母亲呛道,抢过她手中的香烛包袱就带头往前走去。
看着倔强瘦小的背影,玉兰忍不住想,又是这样的话,听过很多次了,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吵起来,心里堵着的大石头怎么也移不开。那年把她强行嫁出去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玉兰还是豆蔻年华,却丝毫没有少女的欢乐。自从弟弟去世后,家里一直都是低气压。告别学堂数年,小学毕业拿到的优秀毕业生证书仍然压在她的枕头下。外壳早已斑驳褶皱,里面却是崭新。舍不得打开,不忍心打开罢了。
一日晚饭,父母照常留下家里的帮工吃饭,那时她还唤他小章哥。很老实木讷的一个人,胜在能干也肯吃苦。几年前随着父母逃难过来,在一个山坳里搭了茅屋留在村里扎根。哪知父母先后因病去世,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
那时玉兰是心疼他的吧。只是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心疼自己更甚。
要怎样狠心的父母,才能为了捆绑女儿将其如此下嫁呢。美其名曰,留在身边好照顾。其实是为了一个免费劳动力,一个好使唤的半子而已。
“快点跟上来呀”,母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玉兰回过神来,孙女儿实在是弱小,虽然嚷嚷着要自己走,可是这才几步,已经有些不济。
“来吧,奶奶背你。”她蹲下身子,将束在腰间的布带摘下来,交叉绑在孩子背上,系在自己身前,撵上母亲的步子。
大路沿着山腰盘旋往上,走起来平坦,但她们更愿意走石阶下路,省些脚力。
更深露重,不断有几根蛛丝糊在脸上,一把抹不干净,心里也似这乱缠的蛛丝,惹人烦乱。反复几次之后索性也就不管了,只要不是正盖住眼睛,似乎脸已经习惯了被蒙住的感觉。人总是容易麻木的。
黑沉沉的山林,连鸟鸣都听不到几声。脚下的石阶错落有致,大小不一,总得低着头一步不错地盯着。这偌大的林子,怕就算是失脚跌下去,也无人知晓。就像这大千世界,她玉兰就算是累死哭死只怕也激不起一丝风浪。她常悲叹自己,偶尔茫然四顾却发现谁也过得不容易,各人有各人的烦恼,谁有力气顾别人。
母亲停下步子,把前面一根横倒中间的树枝捡起来扔进旁边树丛。玉兰右脚在前,用膝盖磕住双肘歇几口气。听着母亲的喘息,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毕竟是六十八的人了。
在山腰一处凉亭停下来歇脚的时候,玉兰这才有心思回头看,来时的路湮没在黑黢黢的丛林中,不辨踪迹。站在这里往下看,林子都一样,哪还辨得出来时的方向。
是这段山路,也是她过去的大半辈子啊。
她们正歇着的时候,一家三口从山下走近,光线太暗看不清,却能听到他们一边爬山一边不时说笑几句,越过了她们,往上面去了。从谈话中可以得知,这一家是孩子高考表现好,要去上大学,特地来还愿的。
玉兰心生羡慕,仿佛念书是跟做官发达一样了不得的事情。多希望自己也能念书呀。她眼睛跟着上边消失到看不见的人影,一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这孩子什么时候也能长到这么大,考上大学,她就满足了,大概也轻松了。
三岁出头的小人儿,把她的手拉下来,用小手捧着亲了亲,咯咯笑道“奶奶手手扎扎”,一脸天真,这一刻仿佛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可是玉兰看着她的笑脸,却忍不住想起来孩子迷迷糊糊时候的哭闹,眼下一热。
“这孩子体弱多病的,难怪她妈不要。”再次上路,母亲落在身后喃喃自语。
“妈,你!”玉兰嗔怪了一声,回头看到孩子已经睡着,仍是心下埋怨母亲不该当着孙女的面这样说。
“难怪你是这样的妈!”气不过,玉兰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我这样的妈怎么了,大晚上的来陪你爬山还不够体贴你的?”母亲顿了一下,像是喘了口气,玉兰没有回头,又听她说道,“别老是念着往年的事。”
“我就说,要不是你们不让我上学,要不是你们为了把我绑在身边嫁给这么个外来的穷小子,要不是你们宁可让弟弟辍学去也不让我进厂子里接班,哪能有今天的我!”玉兰不假思索地控告,这大约是她心中父母的三宗罪,成了她的心病。
“你也得体贴体贴我们啊,那时候你大弟没了,我们不是只能靠你吗。后来,后来你二弟也大了,你年纪也不小,进厂子待不了那么长,多浪费。我们得给你二弟铺个路谋生,以后老了还得靠他啊——”母亲噤声,似乎也意识到什么。
“从头到尾你们就只想着自己,哪有你们这么自私的父母。”玉兰忍不住哼了一声。同样是父母,他们怎么事事只会从自己出发,哪有想过自己和二弟的意愿和前途,如此短视。要是让二弟好好上学,考个大学,不比现在强么,她去机械厂接爸爸的班也能日子好不少。
“是,我们自私,你无私,你无私地把这么个破罐子揽过来。吃苦受难这都是你自找的,要是早改嫁了日子好过得很。”母亲倒是不屑地讽刺她,“妈也疼你,你倒是听我的啊。”
“哼,我可学不来你自私的那一套!也受不了别人在后面嚼我舌根。”玉兰顶了回去,母亲的心疼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擦肩而过,好像幻觉,又好像山间的微风片刻即逝,无影无踪。
“何苦来的,”母亲停下脚步,叉着腰喘口气,“人啊,这一世本就是为自己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玉兰埋头不语,赌气一般地加快脚步把母亲甩在身后。直到听到滴答的山泉声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
双手捧了几口泉水喝下,玉兰小心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等着。冰凉的水线由地底渗出,汇在一起沿着石缝汩汩往下缓缓流。一截劈开打通的竹管搭在石头上把山泉引出来方便过客行人拘了来喝,流出来的水滴滴答答砸在石头上转眼又汇到一起继续往下流去。
喝了一口透凉的山泉,心里的躁郁也下去几分。玉兰等了一会才看到母亲的身影,拄着一根捡来的棍子,弯腰一步步往上走。齐肩的短发原来别在耳后,现在已经散落开来,银丝中夹杂着几根不多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
“妈”,玉兰忍不住喊了一句。母亲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哎”,这才立住抬头看到她。这一瞬间,玉兰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还在上学的那会,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喊妈,不管在厨房还在在地里,总要找到她听到这一声“哎”才算回了家。她的眼睛好像也跟腿一样有些酸了。
那时候家里就只有妈疼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妈也不疼她了呢。回过头想想,就是家道中落的那几年开始吧,弟弟走了,爷爷奶奶也没了,爸妈打那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玉兰的好日子也就那么到头了。
母女俩并肩坐在石头上,拿出包里的烙饼,就着山泉咽了几口。
“走吧,赶上去敬个头香,让菩萨保佑这拖油瓶身体好起来,保佑她爸早点找个好后妈回来。”母亲率先站起身来,玉兰听着她嫌弃的话语,心中还是为她的嫌弃不忿,却没再顶嘴。只是抢过来母亲手中的包裹,蒙头往上赶。
“你把袋子还我,背个人已经够累的。这时候还想着别人,你怕是有病!”母亲在后面骂骂嚷嚷,勉力跟着她的脚步。看,她这些年就是这样,心里也许挂念,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知何时开始,天已经渐白。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山的影子朦朦胧胧的,可以看见些轮廓了。鸟儿也陆陆续续醒来,偶尔有几声鸟鸣在山涧中回响。
快到山顶时,母女两人在小径旁再次歇脚,过后就要一鼓作气爬上山头去。
“妈,你说我怎么这么苦呢,”玉兰一手搂着怀里的孙女,另一手捏着小腿试图缓解些酸痛,爬了大半夜,整个身体感觉要散架,尤其是她的老腿老腰。原本还觉得孙女瘦弱,背起来轻松。没曾想越走越重。等会还得原样下山,也是够呛。
磅礴的云雾自山间汹涌而来,一时间让她双眼朦胧起来,不知是水雾还是什么。
“你命不好!”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你出生那会可是在昆花大医院,那时候你爸多风光啊,我们住的军属院里头白玉兰一树一树的可好看了。可是生完你出院回家,那玉兰就都被雨打掉了,烂在泥巴里。我劝你爹改名,他哪有这心思,一看你是个女娃,抱都懒得抱。后来又遇上那件大事,灰不溜秋地逃回家,什么都没了。”
“你啊,就是命不好,偏生在乱世。”母亲又强调一句。“我有时也想啊,你说,要是你大弟没死,会不会完全不一样。你爷爷奶奶不会走得那么早。你呢,没有你爹喝酒闹事不如意,照旧可以好好读书。”母亲沉思半晌,双眼眯起来,似乎想到了过去那些日子。
“你看你二弟,晚出生那些年,赶上你爸进了机械厂,日子过得好起来,也比你命好”。母亲一算,就数玉兰生不逢时,什么不好的事都让她碰上了。就连溺死的大儿子,可能也幸运不少,开心活了几年,没病没痛地走了。
“你那么聪明,说不定啊,能读到高中,跟你三表叔家里那丫头一样如今吃公家饭。”母亲笑了笑摇摇头,真羡慕那丫头。“那样的话,你也能嫁个好人家,不至于吃那么多苦,不至于接二连三地孩子夭折,不至于碰上这么个在儿子大婚晚上暴毙的短命鬼,不至于儿子儿媳满地鸡毛,离婚还——”
“妈,”玉兰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话,搂紧了怀里的小人,好像抱紧的是那年和大弟一起溺亡在水里的自己,苍白瘦弱。“这孩子,跟我一样命苦,但是我决不会让她跟我一样苦命!”
“何必争这口气呢!”母亲恨铁不成钢,仍是想着眼前,再嫁还能找个好过日子的人家。
何必呢——玉兰说不清。也许是她的心病罢。
她只知道,她要让这孩子活下来,要把她好好带大,供她好好读书,让她有个好人生。自己求而不得的,想要在孩子身上看到。
命不好吗,她偏不信命。她就不信,命这东西,她玉兰拿它没办法。她这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反正已经这么过了大半辈子,自己是无所谓了。她偏要看看,能不能把这孩子的命扭过来。
顶着这口气往上爬的时候,朝霞已经染红了山顶的天空,看样子赶不上寺庙开门的头香了。
她不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仙菩萨,就算有,又看不看得到她,可是此刻,虽有疑惑,玉兰却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苍洪钟声自山顶悠悠传来,梵音如在耳侧,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悲悯低吟——众生皆苦。玉兰想,为何众生皆苦,大抵是因为众生皆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