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小象藏在树叶后

“妈妈夜里哭，哭的很伤心，叫你的名字，问女儿在哪儿？家在哪儿？”

父亲电话里这样说。

因为疫情，我有多年没去看望父母了。2023年初，疫情管控政策放开，我终于可以动身。我准备了一些礼物，也想和父亲确认一下遗产和遗嘱相关事宜。

一见面，我给了父母每人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拿出的礼物，坐下陪他们聊天。母亲老年痴呆日益严重，类似“今天星期几？”，“现在是什么季节”这样的认知测试题目，早就无法回答。然而母亲竟然还认得我，说的出我的小名儿，我非常开心。

寒暄一阵后，父亲说他们经济困难。为了节省开支，父亲有两个打算。一是让母亲加强锻炼，尽快能够生活自理，这样就可以剩下每月五千元的住家保姆费。二是母亲归天后，父亲想住回位于栾城的他自己的房子里，这样就可以省下每月一千九百元房租。

我建议母亲康复锻炼应该注意安全，循序渐进，然后问起栾城房产的详细信息。

那个房子说来话长。十五年前，哥哥砸了父母的家，母亲严重抑郁，恳求我带她离开石家庄，我答应了。母亲离不开父亲的照顾，于是两人一同去南京。父亲在离开石家庄时，卖掉了自己唯一的住房，获得四十万房款。他用其中的二十万在石家庄买了一套小些的期房，权利人是父亲本人。剩下的二十万带走傍身。在南京生活的近十年中，父母花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八年前回石家庄时，把剩下的几万元钱随身带回。父母回石家庄前，我曾设宴隆重送别。席间，

我婆婆问道：“你在石家庄的房子，将来怎么分？”

父亲答到：“儿子女儿平分，一人一半。“

父母回到石家庄后，哥哥就劝说父亲把房子过户给自己。父亲电话里告诉我，他花八千专门请律师做了遗嘱公正，内容是房产由儿子继承（当时房价已涨到一百万），儿子补偿给女儿二十万元现金。这个说辞一直持续到我和父亲面对面的此刻。

我有些隐隐的担心，房子是否还在父母名下？所以顺着父亲说住回自己房子的话头，提出看看房产证。

父亲狡黠的眨着眼睛说：“我把房产证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我笑着说：“你没有房产证吧？没有房产证你可住不回去呦？”

父亲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没找着，对我说：“不记得放哪儿了。”

我不禁着急，会不会父亲老糊涂，记性差，把房产证弄丢了？我想了一下，决定打电话给哥哥。哥哥说，房子已经以买卖的方式过户给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赠与过户或遗产继承带来的高额税费，他没有实际付给父母房款，只是支付了过户必须的两万元费用。哥哥拍了房产证的照片给我，房产证权利人一栏写着哥哥的名字，时间是两年半以前。

不知怎的，我还想确认一些东西。

于是我问父亲：“房子已经过户给哥哥啦。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啊？为什么你一直告诉我说，等你和妈妈都归天以后再分遗产。过户给哥哥怎么不告诉我呢？好歹我也是和这事儿有关系的人啊！”

父亲仍然说：“没有过户啊！没有啊！”

我出示了哥哥发给我的照片。

父亲满脸“尴尬”。

沉默许久，父亲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你不该知道这件事。”

我心下了然。

然后父亲又开始絮叨那些我听过几百遍的话：

“你哥没有房子，他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啊！你哥高消费，把他的房子装修的想宫殿一样豪华。你哥没有存款啊。你可怜可怜他吧！”

梳理一下上述的逻辑：

1、父母名下唯一房产全部给哥哥。

2、哥哥的房产不能变卖，否则哥哥在媳妇儿面前抬不起头。

3、既然房产不能变卖，哥哥始终没有钱。

4、既然哥哥没有钱，父亲允诺给我的现金补偿也就不必兑现。我一分也得不到。

然后父亲陈述了两个理由，以向我证明这样安排的公平性所在。

“你本来就是个计划外的。当初你妈怀上你，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不知是孕还是病。”

“你儿子（当时不满周岁）用棍子敲我的头。我都记着呐，你可不许护独儿抵赖。”

我的眼前忽然闪现过迪士尼动画片里的一个片段：小象和伙伴们捉迷藏。它用长鼻子握住一片树叶，挡在胖胖的肚子左边，蹑手蹑脚的从伙伴们的右边溜过去。那样子逗极了，让人忍俊不禁。

小象藏在树叶后。

呆萌可爱的小象啊，一片树叶何以遮住你庞大的身躯？

父亲讲歪理隐瞒真实用意。

八十六岁高龄的老父亲啊，你是在搞笑吗？

我被气的大笑出来。父亲也跟着哈哈哈地笑起来。

我很想对父亲说：“你肺炎高烧住院，疝气手术住院，母亲胰腺炎手术住院，肾结石手术住院。哪次不是我亲力亲为，送医抢救，垫钱出力，伺候父母到恢复健康？！没有我一片孝心，你们十年前就归西了！现在用不着我了，就把我扔在一边啦！”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着走到大阳台的落地窗边，那里，长寿花开的正艳，室外阳光灿烂。

所谓父女一场，彼此尽到义务罢了。当初我照料父母，初心只是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并未曾考虑过遗产。那个时候的感觉，现在仍然记忆犹新。父母生病，就像自己生病一样，病在父母身上，疼在我心上。多会儿父母好不了，多会儿我都放心不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既然自愿，又怎能因为遗产分配不公而心生不满？

父亲如何为人处事，我其实早就知道，对遗产的处置结果，我本应早就料到。只是自己一味愿意相信“父母和我感情深厚”，“父母一定会公正处理哥哥和我的遗产分配。”所以直至今日，方才恍然大悟。若说失望，只能怪自己轻信了。

但是，连亲生父亲都不能信任吗？世界确有“信任”存在吗？我困惑了。被亲人欺骗，我心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