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逝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流动(下)

《叹逝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流动(下)

书接前文,之前写叹逝赋的文字只到了叹逝赋的第三段,也就是中间悲情顶峰的阶段。一方面是文章篇幅超了,一方面是突然又传来了武侠小说名家萧逸辞世的消息。只好暂时切换了一下,用余墨怀念了一下。毕竟,这个仿佛就是叹逝赋中的场景一般——“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以下再接着赘述叹逝赋的后面文字吧。

从第四段开始,陆机的境界似乎进入了另外的一个频道。已经渐入巅峰的悲哀情感被自我劝解的态度所消融。但是这个消融不是简单地面对自然的妥协,而是一种勘破了天道之后的圆融自然、和顺坚强的感觉。

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

这第一句“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很有意思,用郭德纲说相声的语言说就是:“于谦老师是吃过见过的人……”。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强调自己曾经阔过,曾经高朋满座、前呼后拥。其实此时的陆机也远没有到落魄的时候,他的官位和品级都在不断地上升。名声也是盛极。所以说这第一句的含义是,哪怕我是如此这般的位置。后面的两句便是身边人凋落殆尽的窘迫感觉。冥邈也好,寥廓也罢;其实都是一种在年时无几,何往不残的预期之下的天道疏离感。更简便的说法就是有感于生死而对于自然产生的孤独感。
再下面三句:“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满满的兔死狐悲的既视感。但是结合陆机在写此文之后的行动来看。他似乎也并没有因此而消沉,还是努力投入到八王之乱的现实之中,力图用自身的努力去安邦定国,匡扶明主。说到这里不得不岔开话题,八王之乱其实并无仁主,都是些羊狠狼贪的司马家小儿争权夺利。但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陆机还是艰难的坚持着自己的政治主张,不忘初心的努力寻求明主匡扶正义,贬斥自己认为别有所图的当权派。比如赶走了赵王司马伦的齐王司马囧,陆机也做《豪士赋》讽刺。要知道当时陆机的处境还不如写《叹逝赋》的时候,差点被流放。后来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成都王司马颖身上,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觉得司马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必能康隆晋室”。这样的人物,政治上的幼稚和感情上的豪迈像一杯烈酒,让读陆机文赋的人由然生起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使命感。也让这里写的这种悲悯的辞藻显得如此立体,而并不消沉。
最后这三句:

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

全是怀念音容笑貌的好辞,但和之前的哀而不伤比起来就显得单薄。但是这其中有一段谶纬似的故事。启四体是一个比较古奥的说法,出自论语,也叫启手启足。简言之,就是得到善终。这里的意思是陆机一方面悼念善终的亲友,一方面感觉自己大约也很快了……也就是写《叹逝赋》三年之后,陆机便被杀于洛阳附近。他所委身的“明主仁王”司马颖连善终都没有给他。而是先砍双手,再枭首。一代颇有志与匡扶晋室的文人,却也只是因为莫须有的背反罪名,而被冤杀。据《晋书》所载,陆机死的时候出现异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这个恐怕也是后世《窦娥冤》的参照吧。所以这么看来,那句启四体而深悼,确实像是一个谶语一般。

如果说第四段还只是具体描写怀念情绪而岔开话题似的消解手段的话。第五段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了疏离和忘却的办法了。

步寒林以悽恻,玩春翘而有思,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前三句也是触景生情、即景即情。其实和《岳阳楼记》里的春和景明与忧谗畏讥对比的手法相似。其中“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一句写尽怀旧而孤独的意境。所以后面亲落落、友靡靡;随着岁月流逝,回想起旧事会逐步的只有十一之于千百。结尾处却话锋一转,乐隤心如忘,意思是欢乐会从心里慢慢溃退而去,就像忘却一样;而只有悲哀会因为感情永远的待在自己的心底。或者换个说法——悲哀容易永恒,欢乐将会渐退。所以最后一句就变成了关键,只有努力的结交年轻的朋友,才能够避免沉浸在哀伤之中。而“余将老而为客”的意境就更是宽阔,一种天然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情感。一种疏离于岁月时空,六合八荒,闲看天道轮回的感觉。人生为客旅也好,客梦也罢便里当如是。

说到这里却又忍不住再岔开话题。说到生死,客旅和客梦其实也不过都是两种态度。客旅人生,其实是荒诞间匆匆而过的感觉,无奈而又实际;客梦人生,却是满足时留恋叹惋的感觉,理想而又虚妄。而对于陆机来说,本想是客梦一场的千古才子,却不料成了客旅一程的乱世文人。写此文的时候,正好耳机里跳出了周华健张大春为水浒之中宋江而写的那首唤作《浔阳客梦》的歌。不禁跟着一段唏嘘,其实直面生死的时候谈理想,就很容易有着这种疏离的感觉。只有像沉陷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拔不出来的宋江才会在浔阳楼上沉醉如客梦,纵使梦中能如波间明月,但梦醒时的理想也只不过是要比黄巢还丈夫吧。

最后一段,便是彻底揭晓答案的所在。也是这叹逝赋的主旨所在。试想一下吧,一个快两千年之前的书生,看待生死轮回能到这个层次,这似乎也正是人类的奇妙所在、而这种思想,还能被一篇文采华丽、气势飞扬的文章所描绘而流传千古,这实在是华夏文化千古不衰的魅力所在。

然后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

从简单的文辞来看,这一段是仅有的有四字句的一段。但是这四字句却也只是四字对仗句。而不是后来盛行的四六骈文。通体的六字骈文和四字骈文,让这篇名赋有着诗歌一般的质感。其实作为一个仿写过《古诗十九首》的大家,陆机的诗文也是超一流侧存在。前面四句四字骈文,神完气足的描绘了一个思想者的状态——“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只有这样的思想者才能够“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有人把这一句翻译的太过烂俗,说是“早晚都是睡,争啥先与后”。虽然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境界没了,有点像偈子了;一股出家人的味道。要知道叹逝赋最后的这个境界,并不是简单地看破与遁入,而是圆融与通透。所以才会有后面的“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有除彼日,搅兹情的体验和看到秋日衰木,草间露水的领悟,就得出了弗违殷忧(没有办法从悲痛中恢复),就根本不懂得天道的结论。于是最后的选择只能是借着天地颐德,圣人遗宝:解心悠游。才算是明白这天道轮回的所在。

再回到陆机的身世和他的行事。不少人会觉得这个叹逝赋写的其实并不符合他后来积极投入八王之乱的战争之中的行为。但是仔细的想一下,这篇叹逝赋中其实是由身边的朋友长辈日渐凋零而引出的悲哀情绪。但是悲哀背后呢,却不仅仅是怀念与追悼。还有对于生死的豁达和对于天道轮回的理解。所以对于陆机本身来说,最后的解心悠游只能是他觉得圣人(这里代指主君)已经就位,天地已然重回安定能够颐养德性之后的事情。所以说陆机这首叹逝赋,其实是从哀中立志,从悲里壮行的文章。
纵观陆机一生,从国破家亡,隐居故里;到北上洛阳,入仕司马家,试图重兴家名,富国兴邦;再到叠逢变乱,在八王之乱中初则被动,继而主动的匡扶晋室,试图择明主,助王师,平乱世,救天下。少年时遇吴灭而避世,青年时遇升平而出山,壮年逢乱世却拼尽身家性命而欲挽神州陆沉。如此人物,最后身死家灭,夷三族而无存者;颇令人唏嘘。最关键也最悲壮的是陆机一生其实是有多次从归隐又走回到幕前的选择的。如果当年他没有出山仕晋,如果他在几次官场贬谪中再次归隐,如果他最后在被司马囧发配却又遇赦而还的时候直接回乡;如果他并没有选择赌上身家性命去辅佐成都王司马颖;也许他会是一个在昆山终老的如陶渊明一般的千古隐者。但是历史也没有如果,而且以陆机的言行,宗儒而能谈玄;这样的人物在魏晋间是不可能自我放逐归隐一生的。毕竟那个时代在分久必合的大背景之下,给了无数希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者最好的奋斗可能吧。但是也正是历史的大背景铸成了陆机一生的悲剧。也许陆机所写的千古第一帖平复帖的首句“恐难平复”早就已经如同谶纬一般注定了他一生的结局吧。

回到我在二十四诗品中评述的流动一品吧。对于陆机来说,他从这生死轮回,时光流转之中看到的是激励自己前行的动力。而流动本身的意境大约也是如此,仅仅只是如风行水上的即逝之境界,远远当不起这文人借诗言志,以歌咏行的目的吧。而叹逝赋这篇文字,后人拿它与江文通的《恨赋》相比,也似乎却有深意。恨赋之中的大志未遂之情跃然纸上,和这篇的四顾寥落的悲愤哀怨实在是最好的相辅相成的名篇。

话说到最后,随机播放的耳机里突然也像神迹一般传出了罗大佑的那首《轮回》。如此苍茫但又平和的曲子也许只有在此时才显得如此的动人。音乐声中,又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轶事。曾经和父母一起去上海市郊的召稼楼古镇游玩过。新建的古镇并没有多少文化积淀。但是在古镇之后的一片河浜之中,却耸立着一处名叫机云亭的所在。看碑文才知道这里原来是江东陆家放养鹤的鹤塘所在。陆机死之前所最想重新听一下的“华亭鹤唳”原来便是此处的生灵。也许在自己所选择的“明主仁王”痛下杀手的时候,这东海之滨的白色精灵便是这参透了天道轮回的大才子最后的心之归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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