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烟雨画江南

一夕烟雨画江南 

夏日蔷薇

何处是江南?在杏花疏影,在画船吹笛。江南有最泼翠的绿,最浓艳的花,最缱绻的情思。在芳草绕天涯的四月,我一人来到江南,看遍万千锦绣。恰逢连绵不绝的雨汛,我一直在豪雨、阵雨、丝雨、绵雨、密雨、细雨、夜雨里穿行,雨中望江南,相看两不厌,趁诗酒年华,将绝艳美景来一一描画。

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杭州西湖,单凭“西湖”二字便可占尽风流。四月芳菲正盛,烟雨迷离,西湖边绿意流光直漫天际,陌上花已开,万色万层花树竟艳溢彩,各种古迹沿湖错落铺陈下去,远方,隐隐青山飘渺在白云间,举目满眼皆秀色,伴十里芬芳。

有一排小小巧巧、造型古朴的的木质船泊在岸边,船夫正招呼游人渡船,我便上去做了第一个乘客,等招呼齐五人,船夫便载着我们向湖中划去。小船颠簸在风雨飘摇的湖面上,而湖面水汽飘渺缠绕,似西子轻纱遮面别添妩媚。很自然的,我便想起那首元曲小令《小桃红》: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船夫是个五十岁左右精瘦的汉子,风趣幽默,行船之余,总是竖着耳朵听我们闲聊,不时插话。他听见我们在说苏东坡,便用浓浓的杭州话道:“苏东坡脾气很坏,跟皇帝都吵架,就一贬再贬啦!”到了湖中心,有三个露出水面的水塔,已到薄暮时分,里面的灯已燃起,是西湖十景的三潭印月,他却这样介绍:“这是一个倒扣香炉的三个脚,是镇压一条作恶的黑鱼精的——其实是测水位的啦!”船上的我们忍不住全都放声大笑。

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俚语野话,很快到了苏堤边上,我提前下船,一定要走一走苏堤,看一看苏东坡亲自命名的六桥,不为别的,只为在诗词之外,真真切切地叩触一下他遥远伟岸的灵魂。他的诗词写的巧妙之极,做官也做得极具浪漫主义色彩,做杭州知府时,他领百姓疏浚西湖,淤泥堆积在此,却也能成为一个长长的美丽堤岸。古老的苏堤上杨柳初绽新绿,花开依旧明艳,六桥仍在担风袖月,又似乎,东坡先生就隐在不远处笑看我,忽有水汽直扑过来打了我一脸一身,而我仿佛浑然不觉,效仿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心中陡升万丈豪情。

香魂零落使人愁

“古镇原有一溪,夹岸桃李纷披,晨霞夕辉,尽洒江面,满溪跃金,灿烂若锦带,故得名锦溪。”这是文征明所写的苏州城外锦溪古镇名字的由来,而因着南宋陈妃水冢的存在,则为锦溪添上了一抹最动人的胭脂色。据史料记载,南宋建都临安时,宋孝宗的宠妃陈妃偏爱锦溪山水,恋不忍离,死后水葬于此,锦溪还因此改名陈墓。

陈妃,一个不曾在史书上记载全名的女子,却占尽帝王怜爱,在她病殁后,不但尊她遗愿将她葬在了锦溪,宋孝宗还于墓前建了一所莲池禅院,并亲手植龙柏、罗汉松两株,香魂已逝,仍念念着为长眠的她遮风挡雨。

在细雨中造访锦溪,我眼前展开了一幅江南水乡风景画长轴,而这正是我独自一人走了千里万里奔来的原因所在。斜斜细雨飘飞在天地间,粉墙黛瓦的民居依偎一带碧水而建,错落有致又恬静安然,有桃红柳绿掩映其间。我于烟雨中走过烟雨长廊,迈过一座座古朴的桥,便走到了陈妃水冢。于十眼长桥上离水冢最近处眺望,但见千里烟波之上,精精巧巧立着一座圆形的小岛,四周皆用玉石栏杆围起,依稀可见汉白玉的牌楼写着“魂冢”二字,两边是小巧的亭子,还有松柏森森,芳草萋萋,风声寂寂,据说这个小岛无论潮涨潮跌,始终立于水面上,摇曳着身姿,正似佳人在水一方。

想来陈妃应是一位芳华佳人,所以佳人美景两相惜,佳人,宜诗宜舞宜良辰美景,宜名花倾国两相欢,却不宜战火离别、山河破碎之痛。到如今,战马嘶鸣远去,战火已歇,那曾让多少人眼热的大好山河也几经更改,岁月悠悠,朱弦断,那宋孝宗亲手所植的龙柏、罗汉松却依旧苍翠,锦溪美景依然,佳人醉眠芳草烟霞依然。

枕着风雨入睡

它叫伏羲会馆,是一家小小的以戏会友的茶室,一位民间艺人吕成芳,在此专演《牡丹亭》的杜丽娘,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些许印痕,但她的扮相却仍堪称风华绝代。北方的京剧花旦飒爽英姿,昆曲的花旦则是柔媚婉转,吕老师的演绎特点是一人一琴一梦一戏台,游园惊梦古今同。

找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窗外,又轻柔飘落着细雨,一枝桃花低低探在江面上,小小的摇橹船荡在一汪碧水里,正是戏文里唱的“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而一方戏台上,深闺女子杜丽娘正百转千回地说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伴随着幽远的江南丝竹音乐,清越的声音缓缓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瓦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美目流转间水袖飘曳,袅娜身姿似回风舞雪,她或喜或嗔或悲,都只为绮丽情思一动,而以纤弱之躯,去撼天去动地,在梦幻之上再幻梦境。在戏外,这个杜丽娘是亲近人的,她还间杂普及昆曲知识,以说唱的形式使人了解昆曲,以及汤显祖。她教我一个手腕灵活翻转的昆曲手势,翘着兰花指的玉手柔美似花一样打开,还赠言:“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才女佳人有多种妍态,她以最自然偎人的方式,让我们领略了江南风雅情。

听完昆曲,已经薄暮时分,我投宿的旅社在平江路附近一个窄窄的古老巷子里,是一处江南民居稍加改造而成。青苔满布、落叶堆积的小小院落里,长着两颗高高的枇杷树,树下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随意堆砌的假山,没有园林的精雕细琢,却更添野趣。推开雕花的木门,室内的床、几、衣架皆是古朴老旧的木头做的,带着暗色的花纹,让人一时恍惚,仿佛只是出了一个远门,返回旧时的家,而岁月悠长,一切静好。

入睡前,窗外又是一片切切风雨声,年少时读过的一首首宋词全都着了色鲜活起来,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曾写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我,一红尘素居女子,能于平稳现世读圣贤书,闻道亦问道,能来朝谒梦中渴望的山水,能来欣赏昆曲之妙,又有江南夜雨敲窗之奢,不但遂了心愿,更有许多意外之喜。虽曾沐雨经霜,但当下只觉被天地厚待而幸福无边,忍不住欢喜感念。在江南风雨夜,我枕着风,枕着雨,沉沉入睡。

夏日时分的琉璃“雪景”

四月的苏州城,一片繁华锦绣,而园林内,花木幽深草自春,园林是文人们用山水写就的好文章,太湖石瘦漏皱透丑可叠石堆山,引水成池神似江湖万里,亭台楼阁造就曲廊回合,以此引千风入室,邀明月共饮,招彩蝶翩跹,赏繁花绚烂。而亭台的名字让我好一阵失神:与谁同坐轩、荷风四面亭、殿春簃……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串长长的故事,每一个园林也都承载了主人浮浮沉沉的梦,似乎,这份小小的情怀无论天荒地老,永远风吹不散,雨扑不灭。

在拙政园的一个耳室内,导游给我们讲主人临水听戏,通过四个小巧的耳室和水面传音,如此水榭歌台则更有清越增色效果——与《红楼梦》里贾母隔水听戏有异曲同工之妙。随后,导游引我们透过一面镶满蓝色琉璃的窗看园内的景色,问:“有没有感觉到看到的景色像是雪景?这是主人在盛夏时的避暑方法……”我透过蓝色的琉璃玻璃,仔细一看,垂柳、假山、藤萝、花木果然像覆盖了一层晶莹的雪,园内,一片琉璃世界。想夏日正喧,蝉鸣嘶叫更添酷热,当时的主人却巧妙地透过一面琉璃窗遥望冬天雪景,主人的雅趣可见一斑,令人不免对这一巧思拍案叫绝。

此景需细看才能惊艳,然能解真趣者有几人?沾惹红尘经年,倒是见多焚琴煮鹤之事、欲望牵绊之人。何时,我们的心中,能浩浩荡荡地下一场琉璃雪,荡尽尘埃,复回那天真赤子之态?是否,那琉璃雪,终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我仍,期盼着,相信着,眷恋着,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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