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录(5月12日 阴)

                红楼笔记(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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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红楼梦》,呕心血,濡大笔,开生面,谱奇情,主意却说是要使“闺阁昭传”,写出作者“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为的是“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然而“百回大书”,若想从现代小说家所谓“描写”的角度去寻找,看曹雪芹是怎样“描写”这“一干裙钗”的体貌形容,那结果或许要大“失”所“望”。

      曹雪芹有他自己的理想的女性美,更有他自己的理想艺术见解。描眉绘鬓,品头论脚,这些地方,他不屑写;纵使有之,也是轻轻点到为止,一笔带过。他着意而写的是她们的神情意态、苦乐悲欢。——其实,就连这,你若不懂他的笔法,专从“正面落墨”处去找寻,大约也编不成一部《红楼梦描写辞典》的。《红楼梦》之不同于流俗笔墨,自具超妙文情,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以上是总言其大略精神命脉。若搜索特例,务窥一斑而尝一脔,那么,自然也不无可说的话头。

      林黛玉,是读者最熟悉的女主角吧,可是你能闭上眼睛,想像出一位面貌体态清楚分明的林黛玉来吗?不知别位如何,我就不能。我所知于林姑娘的,仍旧是“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据诸抄本合参,当是如此。其详请看拙著《石头记鉴真》)。“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那几句话传其神情而已。

      至于薛宝钗,除了“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之外,大约我们就会想到她那种会使宝玉欣赏羡慕的“雪白一段酥臂”(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这真是曹雪芹的特笔,破例地写到女性的肉体之美。——这就难怪过去曾有人说,林、薛是“灵”、“肉”之别,贾宝玉在这点上也不是完全能免于内心上的矛盾的,云云。我不是要来谈这个的,我要说明的还是曹雪芹如何来写女性美的笔法问题。

      然而,曹雪芹又不止如此,他居然还写到“曲线美”呢!——读者若觉我这是荒唐之言,故作惊人之笔,哗众取宠,则请看真凭实据,便可分晓。曹雪芹写香菱,只写到她那一颗胭脂痣;写鸳鸯,只写到她脸上的几点碎雀斑;写平儿……那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特征”;写司棋,会写到她的“高大身材”;写晴雯,我们记得她有点“水蛇腰”;写迎、探、惜三春,也只说过“肌肤微丰,合中身材”,“削肩细腰,长挑身材”,“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等话;到写凤姐,是“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了。这就有点接近于现代所谓“曲线”了。然而还只是“接近于”,还并不真正是。

      真正是的,是写史湘云。大家一定记得,第四十九回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时,一时史湘云来了,大家起先看她从头到踵,一色重裘,以致黛玉打趣她是个“小骚达子”(当时满洲人呼蒙古人的轻蔑语);湘云却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说着卸了外衣一看,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脂砚斋十分凑趣,在此最后句下便批道:近之拳谱中“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这是书外的一种反应。而书中人物对此却也有“反应”,因为:“众人都笑道:偏他这爱打扮成一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看官们读到这里,一定笑说:看你扯到哪里为止。你举的不管书外书内,都不过是说湘云的男装样式罢了,这怎么和女性“曲线美”拉到一起。所谓适得其反耳,君将何以自圆其说?我说,且慢,不要忘记了乾隆时代的女装是什么样子。曹雪芹笔下的女儿,虽然大都是满洲旗人,她们所穿的旗装却是无一处和我们今天的可身而裁的旗袍相似,正相反,那时却都是宽袍大袖,那种宽大衣装不是要“显露”,而正是要“掩藏”女性体态上的线条。明白了这一层,就会想到,湘云的体态美,只有在“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的时候才得以例外地显现出来——只有这样打扮时才使得众人耳目一新,突然叫妙。湘云的体态,雪芹交代得分明: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螂形”二字最妙,其中包括了“蜂腰”,又经脂砚指出了“叠胸”,还有……那就也要加上读者自己的反应,不必我一一点破,大嚼无味。

      我不知道现代人对“曲美线”一词的共同确切定义究竟何似,如果里面包括女性肩、胸、腰、臀等躯体部分的丰、煞、起、伏的特点所构成的线条的美,那么,曹雪芹所写史湘云的那几句话,恰恰就是指的这些。曹雪芹写了“曲线美”,分毫不虚,而他写来竟是一点也不令人肉麻的。同时还使我们看到,史湘云是最合乎现代女性美的眼光的“裙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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