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动物学家,特别是观察动物心理的动物学家,对高级灵长类动物做了研究,后来惊讶的发现一件事。
比方说黑猩猩居然能制造工具,他们观察到了:一个黑猩猩想要吃树上的果实,但树上的果子太高了,它够不到。它恰好发现地上有两根竹竿,它拿起其中一根竹竿想敲打,竹竿的长度不够,还是没敲打到,它又发现了另一根竹竿,它居然把其中一根竹竿的一端用牙齿咬了尖锐一点塞到另一个竹竿的另一端,这样把两根比较短的竹竿接成了一个比较长的竹竿,拿这根竹竿成功的把果子敲打下来。
动物学家观察到这一情景,非常地惊讶——因为我们向来知道人与动物的区分可以通过这一条定义:人是能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现在黑猩猩,也制造并使用了工具,这样人跟黑猩猩动物的区分性的定义就站不住脚了。
他们写了一个观察报告,觉得这是个大问题。两根比较短的竹竿结成一个比较长的竹竿,这个工具非常简单,但简单归简单,它还是工具。就像人类最初的工具在旧石器时代,其实也非常简单,也没有比黑猩猩的制造的工具高明多少,但这是一个性质的差别,因为工具毕竟被制造出来了。
于是动物学家惊讶了,他们提出了疑问,说那条关于人的定义守不住了,现在黑猩猩也应该和人一样,它也制造和使用工具。他们的怀疑表明,这些动物学家缺乏哲学的修养。柏拉图用他的理念论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工具对于黑猩猩的存在,和工具对于人的存在,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动物学家们还做过这样的实验,在黑猩猩面前表演灭火。在地上烧一堆火,黑猩猩看到火起来了,自然惊恐了,动物学家在黑猩猩面前表演用一桶水灭火。黑猩猩看到了。然后他们下一次再来也烧了一堆火,边上也摆一个木桶。这个火是烧在河边的,桶里边是没有水的,然后动物学家躲在暗处看黑猩猩会怎么样,黑猩猩看到火了,又看到一边上有一个木桶,它就想起来了,人类是这样做的,它也来这样做,举起这个桶,完成了一个叫“灭火”的动作,“浇水”的动作,但里边没水,这个动作完成了之后,什么结果都没有。这黑猩猩就开始急了。其实桶里的水现在就在它边上河里,它不知道的,它跺脚,跺完了脚摇摇晃晃的无可奈何的走了。
这个观察告诉我们,对于黑猩猩来说,它知道的永远只是一个特定的它所看到的某样东西。比方说在木桶里的水,它不知道木桶里的水跟河里的水是同一个东西,这件事情它不知道的。
这就表明工具对于动物的存在,对于黑猩猩的存在只是一个特定的、具体的、个别的事物,它的特定的外观。然而,工具对人的存在,是人心中的一个理念。比方说锤子是什么?我们拿锤子来做例子。
不同的民族在他们初始文明的阶段都曾经创造过锤子,丹麦人创造了他们最初的锤子,中国人也创造了自己的锤子,或者其他什么民族的人都制造过锤子,这些不同的民族所制造的锤子是不是在外观上肯定有很大的差别。假如一个丹麦人举起他那把锤子,向全世界其他的民族宣布:你们瞧,这是唯一一把真正的锤子,你们的都不算。
这样说话很荒谬——你的锤子跟我的锤子形状不同,外观不一样,但并不妨碍我们都是锤子,这件事情人人都是知道的。再假定:人类约好了,把我们世界上存在的工具全把它毁掉,锤子都毁掉了,我们再也看不到锤子了。请问:锤子消失了吗?不会消失。为什么?
一旦人们需要,重新就把它制造出来,锤子对人的存在是本在人心中的一个理念,柏拉图理念论来了:动物偶尔制造一下工具,这只是一次性的智力、能力,让它成功地制造了一把具体的工具。工具对黑猩猩的存在,就在它能看到它。所以英语当中有一个谚语说得非常有意思,“Outofsight,outofmind”,Sight就是视野,在视野之外,outofsight,便在心智之外,你看不到就想不到。Outofsight,outofmind,工具对于黑猩猩就是这样。但对人不一样,我们可以看不到锤子,但在我们的心里,本有锤子。比方说现在我要完成一个动作,就是把这个图钉敲到桌子上去,我通常怎么做?拿起把锤子来敲。假如此刻通常用的锤子不在场,我还是要完成这个动作,我可以怎么做?我举起手中这块手表,把图钉敲到桌面上去了。此刻它是手表吗?不,它是锤子。锤子本身并不局限于它的特定的外观,锤子本身就是一个理念。我们这就开始进入柏拉图的理念论了。
按照柏拉图的理念论,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作为我们的身体和感官,我们生活在感性事物的世界里,但是我们的灵魂却让我们生活在理念的世界里。我们的灵魂本就有许多的理念,其中就包括锤子。正是因为有这个理念,我们就把感性事物当中某一种当锤子用了,就是这么回事。因此,柏拉图的理念论就这么开始跟我们讲:所有的具体的锤子都是对锤子理念的模仿,而且一定有缺陷,所以叫不完善的模仿。因为我们心中有锤子的理念,正因为如此,我们总能发现具体的那把感性的锤子是有缺陷的,因为发现它缺陷,我们就要改进它,这叫改造,让锤子、这个感性的锤子更接近于锤子的理念,这叫工具的进步。
历史进步论思想来了——进步是用理念来改造现实世界带来的。没有理念论,就没有改造世界的想法。
中国人没有理念论,中国人主张天人合一,所以中国思想中从来没有改造世界的想法,西方人就有改造世界的想法,它来自柏拉图的理念论。一要改造自然,二要改造社会。
中国人也因此没有历史进步的观念。就像董仲舒所说的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也会发生战乱,一个朝代被另一个朝代取代了,但是社会形态并没有变化,这就是一次一乱的循环。正如《三国演义》开头所说出一句话: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中国人从来没有把历史看成是一个进步的过程,而西方人把历史等同于进步,这种等同哪里来?来自柏拉图的理念论。我们今天地中国人也有历史进步的观念了,这是因为西方思想进来了,最早把历史进步的观念输入中国的是严复。严复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这是一种生物进化理论,《天演论》一旦翻译进来,对中国学术思想界触动非常大——原来西方人把历史看成是一个进步的系列,从此历史进步的观念开始深入中国人的人心了。
改造论和进步论都来自柏拉图的理念论。而我们刚才已经对理念做了必要的说明。在柏拉图的学说当中,真正的存在属于理念本身,感性事物叫半存在。比如说拿金属的材料做成一把锤子,锤子是半存在,而锤子的理念是真正的存在。这个金属的材料,material,在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就叫非存在。
这样就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叫material,它被称为非存在,非存在不是不存在,非存在和不存在二者之间不能划等号。所谓一个东西不存在,是指它与存在相反的特点;说一个东西非存在,是说它与存在无关。这是我们第二讲,讲古代希腊关于语言和存在的思想。这一讲就到这里,下一讲我们就将对之前关于中国和西方古代思想的论述,进行一个系统性的总结和比较,这个总结的题目就是:中西思想中的“天道”与“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