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11.四个人形成个小圈子

乔玉良星期天赶场，都去青岗中学教孟老师唱样板戏。老刘离了婚，单身过日子，长期住校，每星期天过来拉京胡。乔玉良跟老刘熟悉以后，对他的京胡伴奏也时有指点。乔玉良不会拉京胡，但以前听得多，也常接触东川市京剧团的专业琴师，对京胡略知一二。老刘脑瓜子灵，乔玉良一点拨，往往能茅塞顿开，加上他自己勤学苦练，京胡技艺突飞猛进。乔玉良还凭借记忆，写下谱子，指导老刘拉京胡曲子《夜深沉》。

孟老师寝室隔壁那个女教师，姓曹，也是外地人。她男人在地质勘探队工作，常年在外。夫妻两地分居，平时都是她一个人。听这边拉的拉唱的唱，就过来凑热闹。一开始是站着看看，后来坐下听听，再后来就跟着学跟着唱。虽然唱得不怎么好，也是个娱乐。时间一长，四个人形成个小圈子，星期天到孟老师寝室聚会唱样板戏，成了他们的例行活动。

四个人聚会，以乔玉良教唱为主。教唱过后，就是孟老师曹老师反复练习轮流唱。老刘负责伴奏，一般不唱。有时架不住大家怂恿，也唱上两段。老刘嗓音太难听，唱正面人物严重不合适，只能唱反派角色的唱段，比如胡传魁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比如座山雕的“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 比如鸠山先生的“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

老刘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唱正面人物。他自学过英语，水平怎么样大家不知道，反正他自我号称说，随便来句“朗里屋切尔曼毛”，都不输学校的英语老师。为了臭显摆，他利用学校图书室的英汉词典，把李玉和那段《浑身是胆雄赳赳》，翻译成英语来唱：

“A bowl of wine from my mother，

makes

me feel valiant in heart。”

老刘翻译样板戏，自有他的道理。他说样板戏是中国人民的革命成果，也是世界人民的革命成果，应该把样板戏普及到国际上去。比如那些非洲黑人兄弟，就会竖个大拇哥说“中国，伟大！毛泽东，伟大！”这样不行，得让全世界无产者都来唱样板戏。只可惜他的英语样板戏，在座的几位都不怎么欣赏。曹老师尤其受不了，说听起来稀奇古怪，跟瞎说八道差不多。

每星期聚会，有时候样板戏唱够了，也改口味唱唱歌。唱《太阳出来照四方》，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唱《骏马奔驰保边疆》，唱《沁园春·雪》。孟老师唱样板戏不行，唱歌可是她的强项。唱样板戏她嗓子不会拐弯，唱起歌来拐弯拐得可好，都好像换了副嗓子。

孟老师会唱很多的歌，她那儿有各种歌本，上面的歌她都会唱。孟老师除了唱时下的革命歌曲，还会唱一些老歌，《草原之夜》啊，《在那遥远的地方》啊，《山间铃响马帮来》啊，《大理三月好风光》啊等等，大都是以前的电影插曲，很抒情很好听。不过乔玉良知道那些老电影全都是大毒草，觉得里面的歌动不动哥呀妹情呀爱的，不怎么健康。

孟老师上学的时候学过俄语，会用俄语唱苏联歌曲。她唱《喀秋莎》，唱《山楂树》，唱《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用俄语唱，也用中文唱。这些歌不但优美动听，而且有着特别的异域风味，非常迷人。乔玉良不能说不喜欢这些苏联歌，但他一边听，一边又在心里自觉不自觉地进行抵制。他认为苏联已经变修了，我们不应该唱修正主义国家的歌。

有一首苏联歌曲，名叫《小路》，这首歌的歌词翻译成中文也很动人：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孟老师唱起这首歌格外动情。她神情庄重，美丽的眼睛凝视着窗外，光滑额头泛起圣洁的光辉。乔玉良有种特殊的感觉，他从孟老师的歌声中，听出她对某个人的执着思念。而且他认定孟老师思念的，正是那个叫做肖力行的人。肖力行是孟老师心目中的英雄，是真正的革命者，孟老师愿意追随他，跟他沿着那条细长的小路，走上战场，一去不回。

几个人的星期天聚会，不光是文化娱乐，还有物质享受。到了中午，他们打了饭菜在孟老师寝室聚餐，并拿出各自私存的咸菜渣海椒来共产，逢上节庆还能凑腊肉香肠。有时候也去场上买东西回来自己弄，你淘米做饭，我切葱剥蒜，他烧火炒菜，忙乎得跟一家人似的。

乔玉作为唯一的外来客，基本上是吃几位老师的伙食。他们都是上班拿工资的人，这个不好比。但乔玉良也不完全吃白食，他经常从自留地摘些时令蔬菜带来，有时还带鸡蛋。

农村社员，每家都有一块自留地。自留地虽然小，却是自家的地盘，农民舍得下功夫。因为精耕细作，人畜粪肥上得足，庄稼长势特别好。你到生产队随便走一圈，看到某片庄稼青枝绿叶格外茁壮，明显有别于周围的庄稼，不用问，那肯定是谁家的自留地。

插队知青算是一户人，也有一块自留地。农村社员拖家带口负担重，自留地主要用来种粮食。知青一个人过日子，生活要求也不一样，自留地大都种蔬菜。多数知青生活懒散，不爱惜土地，又缺乏农作经验，自留地整得癞不拉叽。更有那些喜欢出去云游的知青，自留地撂荒生野草，让社员看了心痛得摇头直叹可惜。

乔玉良跟别的知青不一样。他家庭成分黑，自知前途无望。扎根农村一辈子，对别人是个口号，对他来说就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所以他认真学农活，努力挣工分，自留地也得好生侍弄。今年春天他已经开始养鸡，解决了吃鸡蛋的问题，而且去孟老师那儿带鸡蛋，也不用花钱跟赵婆婆买了。此外他还有长远计划，打算明年在屋后头砌个猪圈，养头猪。

乔玉良出工勤，把工分看得紧，但是星期天的场是一定要去赶的。他要到青岗中学教孟老师唱样板戏，他每星期都想见到孟老师。他喜欢看孟老师明眸皓齿的笑容，喜欢听孟老师柔和温润的声音。有个星期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几位老师都以为乔玉良来不了了。当乔玉良高挽裤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出现在孟老师寝室门口，他们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