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班的路上,必须经过的这条小巷, 是一条杂乱的,连路面都不平整的小巷。巷子不长,但是不窄,马路两旁,毫无规则的临街的房屋,那一个紧挨着一个的门面,卖早点的,开服装店的,摆水果摊的……,甚至还有一个杀家禽的,来来往往的行人,反正,它不仅十分的噪杂,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乱和脏。
只是中间的巷口那一侧是安静的,公共的洗手间旁边,只有一个缝纫摊:一台缝纫机,一张桌子,一个女人,侧身对着马路坐着,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缝纫机前,埋着头,摆弄着手上的活件。
这是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年龄大概三十六、七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双眼,剪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刘海剪的齐齐的,给人的感觉有点小漂亮,也还很文静、端庄。
我是因为想修改一件衣服才走到她的摊前的,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个缝纫摊,似乎原来,也并没看到过她。那件衣服,外面有些变型,但是里子很好,就这么丢了很可惜,我想翻个面,再继续穿。那天,当我拿着那件衣服走到她的摊前,跟她说出我的要求时,她从她的缝纫机前抬起头来,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摇摇头说道:“不能,不能翻。”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说:“就是把衣服的面子拆了,用衣服里子做面子,把衣服边子轧上就可以了。”
她还是摇头:“不能拆。”
说完,她又低下头去,不再理睬我。
这人,怎么这么难说话。我心里想着,她是不想改衣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做衣服的人,宁愿做一件新衣服,也不愿意去改一件旧的,这人看着挺利索,原来也是个懒女人!
我极不高兴地收起衣服,悻悻地走了。
几天后的一天,我下班,和我们单位一位姓徐的大姐一起走路回家,当走到这条巷子,经过她的缝纫摊时,她侧对着马路坐着,低着头,手上在织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我俏俏地拉了拉大姐,不满的说:“这女人真是,一点费功夫的活都不想做,不会做缝纫还出来赚什么钱。”
徐姐看了看她,“唉”了一声说到:“她男人死了,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指望那点地,能赚回孩子们的学费吗?”
“噢?”我一惊,问大姐“你知道?”
徐姐点点头。“我经常找她换个拉链什么的,她确实不会做衣服,以前她男人在的时候,可宠她呢,只让她在家里做点家务,管管孩子,地都很少下,可男人一死,不就没辙了吗,只好从家里出来,为两个孩子挣点生活费。”
“她从乡下出来,住哪啊?”我好奇的问。
“就在这条巷子后面,私房。”
这条巷子,原本是城中村,后来城市扩展,才划入城区,房租非常便宜。
“靠上拉链挣孩子的学费?两个孩子的学费?”。我不敢相信。
“她还打裤边”徐姐道:“在这条巷子里边摆摊,她什么费用也不用交纳,干赚,大钱赚不来,挣点零花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徐姐说到这里,拍拍我的肩膀道:“别瞧不起这些不起眼的小生意,其实在城市里,他们是大有市场的。”
徐姐的话没错,没过多久,我就又走到她的摊子前面了。
我买的新裤子,裤型很好,但是裤腿长了,裤腰也有点肥,必须要去修改才能穿。那天,我特意赶在早上上班前去找她,我知道她每天来的都很早,几乎都是跟着上班的人的脚步,坐在她的摊子的。
果然,她已经坐在她的缝纫机前了,旁边,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抽着手中的烟。
我径直走到她跟前,边把裤子递给她边说道:“姐姐,这裤腿长了点,重新给我打个边吧。”
她把视线从那个男人身上转向我,“哦”了一声,接过裤子,但是她似乎没听清我刚才的话,反问我:“这裤子怎么弄?”
我重复了一遍我刚才的话。
“啊,好好,要多长,我量一量。”她望着我,竟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然后,站起来给我量裤子。我的脑子闪过一串问号,自从她在这里摆摊,我好像从来没见她笑过。此时我才发现,她今天好漂亮啊!一件藕荷色的羊毛开衫,内搭着一件黑色的打底裙,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鞋,这一身装扮,让她简直成了一个城市的靓丽女人。但是我不是我们单位的那位徐姐,没时间 ,也不喜欢探究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尽管我应该也算是她的客户,但是,也只是一个客户,如此而已。我给她说好了尺寸,约定好下班后来拿,晃了一眼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就匆忙赶去上班了。
因为第二天要穿这条裤子去参加个生日宴,下午下班的时候,我怕她收摊走了,就稍稍早走了一会。我一拐进这条巷子,老远就看到一群人,聚在那座公共洗手间旁边,三三两两在议论着什么。
走到近前,我呆住了,早晨时摆的好好的摊子,桌子、凳子全倒在地上,只有缝纫机还是好好的,纹丝不动的戳在那里,女裁缝不见人影。我惊讶地问旁边一个胖胖的媳妇:“出什么事了?”
她表情木然从嘴里崩出一句“打架了。”
“谁跟谁打架了?不会是这个姐姐吧。为什么?”我不愿意相信。
“她搭上了一个男人,结果那个男人的老婆知道了,下午领着几个人来,掀了她的摊子,两个人扭到了一起。”
“哎哟!”我小声地叫了一声,想起了一清早晃了一眼的那个瘦瘦矮矮的男人,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东西,那个掉在地上的包裹里,肯定有我的那条新裤子,我心疼地想着我的新裤子,又问那胖媳妇“她人呢。”
她摇摇头“谁知道。”说完,她又表情木然的走了。
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走,突然看见,她来了。
天!仅仅十来个小时,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时间的飞梭,一下子从春天溜到了冬天;清晨时明媚的朝霞,在傍晚的此刻,变成了隐晦的凄风苦雨。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色发青,身上那件藕荷色的羊毛衫,已经皱巴巴的,上面沾满了灰尘,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着,虽然,步子迈的不慢,但是步履却显得十分的飘摇,神情落寞、黯然,还有一丝恍惚,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所谓美人落难,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幕吧。
她看到我,极遂地把脸转到了一边,稍稍过了一会,才把脸又转了过来,转过来后的神情,明显的已经平缓了许多。她走到我跟前,主动招呼我:“你的裤子,我已经给你弄好了。”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包裹,从里面拿出裤子递给我:“试试吗?”
她问我,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不用了。”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的心绪竟也是黯淡的,仿佛是被她那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灰色感染了,什么话也不想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钱付给了她,就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天开始,她就从这条巷子消失了。
大概,一年以后吧,一天,还是在下班的时候,我刚好碰上徐姐,我们又一同回家,还是在那条巷子口边上,徐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以前在这里摆缝纫摊的那个女的,你还记得吗?”她问我。
“当然记得”。我看着公共洗手间旁光秃秃的墙壁,那天傍晚那个女人灰头土脸的模样,又在我的脑子里浮现了。
徐姐微微一笑: “她又嫁人了。”
“哦?”这回又轮到我惊讶了。
“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个男人?”
“哪里。那个男人的老婆是个母老虎,只会河东狮吼,他不满意,所以在外面寻找安慰。”
“唉!她也够倒霉的.。”我叹了口气。
“这回行了,她找的是她们一个村里的,两人知根知底,况且那男的也是老婆死了,相互同情呗。”
“然后再报团取暖。”我戏谑着加了一句,又问徐姐:“你听谁说的?”
“我看见她了。”徐姐又笑了,“我到市郊的大批发市场买东西,碰上她也在那里,她这个老公在那里做生意,她在那里帮忙。”
“那可好,不用再风吹日晒的在外面摆摊了。”我对徐姐感叹:“她算是熬出来了。”
“是啊。”徐姐点头首肯:“她这个新老公看着就是一副老实像,不像在这认识的那个男人,贼眉鼠眼的,一副小家子气。”
“哦。”徐姐的评论让我不置可否,因为我压根就没记住那个男人的模样,虽然仅仅一年,早就把他忘到脑后了。
“看来,还是乡下人朴实,还有一点担当。”我对徐姐说道:“不像现在的城市人,二个孩子,压力山大,一般的人都吓的远远的。”
“可是她漂亮啊”,徐姐呵呵了二声:“男人不都喜欢漂亮女人吗,我当年下乡的时候就听别人这样说,漂亮的脸蛋能出大米。”
“所以”,徐姐不以为然:“只要她的要求不高,再婚是自然的。”
是的,生而为人,特别是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美貌都是一张通向机会和幸福的通行证。连一百多年前的莫泊桑,都在小说《项链》里给女人这样定义:漂亮是一个女人最高的荣誉,最大的资本,只要有幸获得它,那她就不用再做什么了。
她又嫁了一个能干的人,看来,她不用再做什么了。
日子,永远如流水一般,几年过去了。徐姐已经退休,到广东去给女儿看孩子去了。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上班,依然从这条巷子里往返穿行,其实,这几年,我们这个城市几个老旧的巷子都在拆迁改造,一座又一座的高楼拔地而起,城市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只是,这条巷子,除了把那家家禽宰杀铺子撵走了,因为它实在有碍观瞻,让人倒胃口,别的,没有什么改变。直到那个夏日的傍晚,我又看到了她。
因为是夏天,这条巷子的路边,在傍晚多了一些摆地摊的,卖西瓜的,卖冷饮的,还有卖鞋子的……我下班回家,边走边低头看着,看看有没有我需要的,看着看着,一抬头,已经走到公共洗手间旁边了。
洗手间的墙壁外,一个女人的侧影,出现在我眼前。
她坐在缝纫机前,两只脚踩着脚蹬子,两只手扯着缝纫针下的布料,正聚精会神的走着线。
她的缝纫机上旁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换拉链,改衣服。
我看着她的侧影……怎么觉的这个女的好熟悉啊!
我走过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好她抬起头来……
我"哎呀"一声,张大了嘴巴:这不是前几年在这里做活的那个姐姐吗!
几年前走掉的那个姐姐,她又回来了!
几年的时间,她的变化不大,只是脸色憔悴了一些,虽然还是剪着短短的发型,但是额头前她原来齐整整的刘海,现在从左往右斜分开来,整个发型显出了层次感,也让她更有韵致了。
她好像也认出了我,看我望着她,抿嘴一笑。
"姐姐,几年都没见到你了。"再见到她,我还是挺高兴的,我走到她的跟前。
"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还会来到这里,这里,还有我的一个空挡。"
"你走后,这个地方一直空着。"我说。
"也是,谁愿意整天在公共厕所旁边呆着。"她呵呵了二声:"除非不得已。"
她虽然是在笑着跟我说话,但是她的笑,怎么让人觉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我看着她,突然想起来,
"姐姐,你不是又结婚了吗?"我大着胆子冒出了这句话。
"啊,是的。"她点点头。"我看见过徐姐。她告诉你的。"她知道我跟徐姐是同事。
"嗯。"我告诉了她徐姐的近况,然后说道:"姐姐你运气还是不错的,徐姐说你找到了一个好归宿。"
她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们不做生意了?"她脸上那奇怪的表情让我也充满着奇怪。
"做不了了。"她看着我摇摇头:"他中风了,已经二年了,走路都很困难,什么也干不了了。"
"那生意呢?"我诧异着。
"转让出去了。"她幽幽地说:"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而且压根就没做几年,这一病,钱全都搭进去了。"
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的,怪不得她又回到这里,重新拾起她的缝纫机,唉!她又要开始承担家庭的重担了。一个重组的家庭,本身双方,都是希望得到相互的支撑,可是一根柱子摇摇欲坠,另一根,还能支撑下去吗?
况且,只是一个缝纫摊。
我张了张嘴巴,说出的却是:"别着急,姐姐,中风也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急?急有什么用,已经这样了,我就尽我的努力,让他顺其自然吧。"她说着,竟然又笑了一下。
她的缝纫机上,是一件女式的服装,已经快成型了,不过一看就是以前的布料,她应该是在翻新。
"你在改衣服?"我有点惊讶,我还记得那年,我让她拆一件衣服她都不愿意。
"对呀,"她展开了她手上的衣服,兴致也一下子高了起来:"你有什么衣服需要改的,尽管拿来,我保证会让你满意。"
看着我惊讶的神情,她笑了:“其实这几年,我除了帮忙他的生意,没事我就在家里琢磨衣服了,有时候一件旧衣服,我都能改上三、四次呢。我算是明白了,人哪,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摊上什么事,只有自己,才是最靠的住的。即使是女人,有一门精通的手艺,才能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不会害怕,也不至于让自己和孩子,都活的可怜巴巴的。”
往往,那种一类已经成型的树,比如香樟,广玉兰之类的树木,终年都是绿叶扶苏,人们对它们的印象是直观的,一成不变的,仿佛它们,永远都是那样的一种状态。但是如果,你刚刚走过一轮风霜雨雪的晚秋深冬,
在已经接近了阳春的傍晚,你徜徉在那绿茵如盖的香樟树下,你会看到,深褐色的树叶,落满树下,而满树的树梢上,新生的嫩叶们,也已经在随风舞动了,哦!原来真正的吐故纳新,是在走过了早春的春天啊!这些看似不变的树,已经在人们的熟视无睹中,无论是内核还是外表,都在自我更新了。
这位姐姐,在经历了几番生活的跌宕起伏之后,她的心智也在自我更新了,虽然,是生活的磨难逼着她更新自己的,但是不管怎样,她真正开始靠自己了。
开始,我还心有余悸,毕竟我知道她的水平,又没有跟师傅学习过,所以一直迟疑着,不敢相信她,但是很快,她就让我刮目相看了。
还是下班的傍晚,我经过她的摊子,一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那女人正往自己身上套一件墨绿色的风衣。“哎呀”,那女人叫了一声“太合适了。”
“原来太大了,要是不改我都不能穿了”她连连向她道着谢:“我跑了好几个裁缝店,都不给我改,多亏妹妹了,谢谢谢谢!”
我停住脚步,看她穿在身上风衣,是那种棉质的布料,简单大方,她穿在身上优雅极了,而且,做工也很精细,这是她修改以后的效果,看着那位女士喜笑颜开的脸,再看看她,我的脸有点红了。
从那天起,我就经常光顾她的缝纫摊了。我的一件红底黑点的连衣裙,改的最成功,她把原来的翻领改成了浅浅的圆领,两边的袖子去掉,成了一件无袖连衣裙,我穿上裙子简直提升了一个档次,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是新买的裙子,当年的新款呢。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从前的那个柔弱、无助,曾经迷茫过的小女人,成了这附近有名气的手艺人。那些又爱美又想省钱的中年大妈们,都慕名而来找她改衣服,她态度友善,收费合理,她的缝纫摊,生意好的出奇。甚至,有二个女人,看她的生意那么好,竟也开始摆起了缝纫摊,而且,就在她的旁边,想借她的火候,分一杯羹,无奈她们的手艺跟不上,所以只能接一点边角料的活,窸窸窣窣地勉强撑着。
只有她,整日的忙碌着,每每我下班走到巷子口那,看到她低着脑袋的侧影,虽然,已不再显的年轻,但是比起原来那个单薄而脆弱的倩影,丰盈了许多,也挺拔精气了许多,就像一株灌木,几经寒霜,又几番栉风沐雨,枝繁叶茂地扎在了这里。
我想起了海明威的那句名言:生活总是让我们遍地鳞伤,但是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这样的忙碌又过了几年,她的中风的丈夫去世了。她的二个孩子,一个大学即将毕业,一个入伍当兵,她用她的缝纫摊承担着他们的费用,就连他的二婚丈夫的女儿嫁人,也是她给操办的。
几个孩子都很懂事,上大学的儿子,放弃了读研,签约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大企业,他说不想让妈妈太辛苦,要早点独立挣钱。她跟我说起儿子的这句话的时候,眼圈红了,但是紧接着,她又笑了。她的笑,带着一点点的苦涩,还有一点点伤感,但是更有一些欣慰,还有一点点的甜蜜。
除了风雪严寒和春节的日子,她依然每天都在这条巷子口旁,依然靠着那个公共洗手间旁,还是最初的那台缝纫机,还是原来的长桌,座椅,只有一个变化,那就是每到夏天,她的摊子上面,就竖起了一把硕大的,红白相间的太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