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刚上班,我领着一群大我十几二十岁的老娘们,正在库房盘点成品。库房的铁门洞开,耀眼的阳光射进来,车间秘书小鹿从尘烟中走来,她用纤长的手指撩起额头的碎发,稍稍有些不安地对我说,车间开会,主任要我通知你参加!
车间办公室,主任莫大东讲了当前市场形势,我们厂里面临的困境,工厂未来改革的方向,以及战略性撤退的必要性,然后宣布了厂里的决定。
莫主任抱着茶水杯子,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地讲了两个小时,美丽的秘书小鹿侧脸、奋笔疾书记录了两个小时,车间值班长以上干部,伸直了脖子听了两个小时,我用半分钟不到的时间总结了一句话,工厂停产,我们光荣放假了!
一九九三年春夏之交,国营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第二年。一群蛮不在乎的小青工,一群踌躇满志的丁壮年,一群垂头丧气的老职工,在那个上午,从尘土飞扬中,从工厂的大门蜂拥而出。瞬间像一盘沙子,撒在了城市的半空……
父亲坐在椿木八仙桌前,耷拉着眼皮,抽了一袋烟,又续上一锅子,抬头看着对面,曾经斗志昂扬的我,说,放假就放吧!也不单咱一个,工作还不是没丢吗?这有啥,咱又不是犯了错误!
父亲说完,眼神儿有点飘忽,他低下头想了老半天,说,咱家那头犍子牛,太瘦了,家里农活儿多,没顾上饲候,这哪行呢?赶秋里牵集上,指定卖不上价!
我二叔在村前一公里外的南山,包了一片灌木丛生、乱石相间的山场,除了几棵零零星星的刺槐树icon,没见长什么值钱的东西。
叔叔家大兄弟与我同年,小时候发高烧,误扎了庆大霉素,脑子烧坏了,仅有三、四岁孩子的智商。大兄弟赶着一群羊,带上我,我的背后,跟的是俺家老气横秋、疲骨嶙峋的犍子牛。
清晨,我们踩着露珠儿,走过一条两边生长着杨树的林荫道,淌过一条“哗哗”流水的小河,再从两边种满庄稼的田间小路,穿过一片陵地,沿弯如游蛇的山径,大堂弟和一群山羊,我和尾巴不断抽打苍蝇的老犍牛,出现在二叔的山场。
我们寻一块青草茂盛的地场,把牛羊轰了过去,老犍牛悠闲地吃着草,半天不挪动地方,那几只羊有点儿调皮,再好的嫩草,也是咬一点青梢儿,蹦蹦嗒嗒,浅尝辄止。
我和大兄弟在一块硕大的岩石坐下来,苍青色的山岩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旁边是几棵碗口粗细的刺槐树,枝繁叶茂遮挡住太阳,树荫下大堂弟扯着嗓子吼着豫东红脸调儿,我则带本闲书儿,不是琼瑶,就是金庸。
常来山场割草的,有村东巷子口王大哥,那时候五十出头的年龄,背着只粪箕子,行走不离挤巴眼。村里早在风传我被工厂去职了。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被开除了,还有的说,反正没作好事儿,要不干好好的,咋就说回就回了呢?
王大哥不急着割草,他在我旁边坐下,卷上一只喇叭筒,叼嘴里猛吸一口,挤巴着眼睛,拿我开涮,说,读这么多年书,好不容易吃国库粮了,说白搭球就白搭球了,恁说说,上学还有个鸟用?
我明白他想说啥,不想搭理他,低着头陶醉在书中侠客们的书剑恩仇、刀光斧影之中。王大哥性子急、脾气暴,见我不说话,大巴掌拍打我的肩头,说,哎,和恁说话呢,怎么着,对俺有意见?
想来王大哥死了也有十五、六年了,临死前,经常醉酒,喝醉了就满村子骂街,最后一场酒,跌倒在菜园里,再也没起来。
南山坡有个四哥,退伍军人出身,干过民兵连长,想进村部支委,没选上。四哥常来二叔山场割柴禾,山场里到处是荆条、酸枣棵子、刺槐条子,割了还会生长,柴禾应有尽有。
四哥看见坐在刺槐树下的我,会把柴担子放一边儿,过来撩支我,四哥说,兄弟,你在城里作的事儿不小吧?
我能作啥事儿?我百般解释,是厂里正常放假,企业在搞转换经营机制呢!
转换经营机制就是回来放牛?四哥眉头上扬,故作惊讶地说,俺表弟和你同学,他分在水泥厂,班儿上得好好的,还在城里处了个又俊又乖的对象,人家不转变机制吗?也没见表弟回来放牛啊?
我竟被四哥怼得无言以对!
“你小子戴副眼镜,一看就不老实,俺要选上支委,一定发动群众,查查你,看看你在村里有没有待下去的必要”!四哥愤愤不平,挑起柴禾担子,“呼哧呼哧”转过山梁,眨眼不见了踪影。
大兄弟的羊羔子实在太调皮了,抽他豫东红脸调儿唱得起劲的当口儿,一溜烟儿跑山下别人家红薯地里,头埋进红薯秧子猛啃。
“哎,哎,别唱了”,我捅咕捅咕大兄弟,说:
“恁家羊羔子啃庄稼了”!
大兄弟栋起几块碎石,一阵风跑下山去,石头一块连一块向羊群飞去,受惊的羊群象一片流云,立马朝山坡涌去,一只肥笨的羊羔紧跑了两步,脑袋一歪,撂倒在红薯地里,大兄弟慌了,大声喊我下去,我顺着山道跑下红薯地,拽起羊角,看了看,羊头上砸了个窟窿,鲜血“汩汩”向外流……
那只羊,我们哥俩满头大汗拖回去,放到二叔院子里杏子树下。二叔卷起一支喇叭筒,抬腿踢了一脚,嘀咕了一句:“忒么,下手还挺有准头儿”!
二叔隔墙喊了父亲,老哥俩光着膀子收拾到太阳落山。晚上掌灯时分,两家人围着汤锅,饱饱地吃了一餐全羊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