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

作者按

这是我八年前,在北京地铁里见到的一个小女孩子。当时她就那样茫然地站在人群里,像一条搁浅的鱼。

                                                        一

沙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她的周围全是步履匆匆的人们,风也似地掠过她身边,谁都没多看一眼这个小小的,惶恐的女孩子。沙沙局促地绞着双手,低着头,用眼角打量着四周。她看见许多不停移动着的,各色各样的腿,晃得她眼花缭乱。各种脚步声话语声,伴随着机械的巨大轰鸣,让沙沙感到恐惧。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突然来了一点勇气,于是她踮起脚,试图在人群中搜寻到母亲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目光所及尽是陌生的脸孔。她蜷了蜷手指,手心里空空的,没有母亲的衣角,于是恐惧又弥漫上来,她重新低下头,回到那种瑟缩的状态中去。

沙沙幻想着下一秒母亲就会急急地跑来,斥责她不该到处乱跑,然后她就又牵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她后面,继续他们的旅途。

母亲从来就不柔情似水,艰难的生活不允许她柔情似水,她必须像山上的石头一样坚硬刚强,才能保护四岁的的女儿和还抱在怀里的儿子。

就像这一次,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一双儿女,千里迢迢地从偏僻贫穷的山里来到这国际化大城市探望打工的丈夫,太柔情似水可走不完这长长的路。

然而母亲毕竟是母亲,她给沙沙穿上了她最好看的,只有生日和过年才穿的一套衣服,黑色的带金色花边的上衣和红色的小百褶裙,还配上黑裤袜和一双红皮鞋,加上沙沙脸上两块高原红,使小姑娘有了些同龄孩子应有的灵光。

                                                          二

沙沙并不知道这一路上会有多少艰难险阻。她只是跟着走。妈妈背着弟弟,手里拎着行李,她抓着妈妈的衣角,跟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妈妈告诉她,无论怎样,都不可以松手,于是她就真的一路上都紧紧抓着不松手。

走了多远的路,她不知道,她只依稀记得,坐了快散架的汽车,然后又坐了很久的破破烂烂气味难闻的火车,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唯一记忆清晰的事情,就是妈妈给她穿上了她最好看的一套衣服,这么隆重的穿着,只是为了要去见在“大城市”打工的父亲。

沙沙对父亲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她四年的人生过得糊里糊涂索然无味。她本身就不是个伶俐的小姑娘,用城里人的话说,她大概是有点“天然呆”的,但决不是可爱。沙沙的“呆”是真正的“呆”,她总是盯着某一个地方,面无表情,从来不会叽叽呱呱地说上一大篇话,她木讷而沉闷。

她不漂亮,剪着跟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忙于生计的母亲没空给她梳小辫儿,皮肤因为在干旱和朔风的双重作用下粗糙皴裂,不是一个四岁孩子应有的白皙细嫩。她看上去并不讨人喜欢。

如果她长得漂亮可爱一点,当她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地铁站的时候,可能还会有路人多看她两眼,问问情况,或者如果她足够聪明伶俐,她大概就可以早点从这场磨难中解脱。但事实是,她太不引人注目,所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没有人多注意她一眼,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正在经历着怎样的苦痛折磨。

                                                                    三

在沙沙短暂的四年的人生中,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自家那低矮昏暗的小屋里度过的。父亲长年在外打工,难得一见;母亲每天带着还在吃奶的弟弟早出晚归地干活,为了给儿女挣下读书的钱。四岁的沙沙每天只知道要吃饱,别无他求。

她家徒四壁,只有一些破败的家具和锅碗瓢盆。她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唯一感到满意的就是父亲偶尔寄回来的一些“大城市”的零食和衣服——比如沙沙现在穿的这一套,还是父亲寄给沙沙的两岁的生日礼物。当时衣服买大了——一个独自在外打工的粗心的男人不会精确地记得女儿的衣服尺寸,他只是觉得好看,就买了,花了小半个月的工资。

两岁时买的衣服,到沙沙四岁的时候穿大小正合适。尽管在“大城市人”的眼中,沙沙这身打扮简直土得掉渣,但是沙沙全家都对这身衣服很满意,觉得这是很适合“大城市”的打扮,而不至于叫“大城市的人”看低。这身衣服对比强烈的色彩,也确实让沙沙粗糙的小脸上有了些亮色。

                                                                      四

长途跋涉后的母子三人终于到了目的地,出了火车站,一座巨大的现代城市呈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宽阔的柏油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各种颜色的霓虹灯电子屏幕,繁弦急管,灯红酒绿。

母亲很兴奋又有些惶恐,而沙沙只有惶恐。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闪烁的色彩,这么多迅速繁杂的变化。

她的家,出门只能看见岿然不动的大山,安静辽阔的天空,最热烈的色彩就是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最凌厉的声音就是冬天呼啸盘旋的北风。她把母亲的衣角抓得更紧了,她觉得只要自己一松手,立刻就会蒸发在这巨大的城市里。

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到他们面前,沙沙只抬起眼睛迅速地扫了一眼,就调开了目光,盯着自己的红皮鞋。

妈妈推着她,让她喊那人“爸爸”,她扭捏了半天才终于挤出那两个字,那男人听了却非常兴奋,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还试图去牵起她的手,可是沙沙毫不犹豫地闪到了妈妈身后,仍然没有松开衣角,男人尴尬地一笑,顺势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

接下来就是一段混乱的记忆,走路,下楼梯,穿过一个长长的地下的洞,上楼梯,又下楼梯,然后又到了一个像火车站的地方。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沙沙不知道,她也不问,她只是跟着走。

人,人,人,一路上沙沙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男人带着他们排老长的队等着上火车,说是要回家。不过这个火车很奇怪,不是在地面上开,而是在一个长长的黑山洞里面,好像是在地底下开的。妈妈抱着弟弟,男人拎着行李,沙沙抓着妈妈的衣角,一家四口人混在庞大的人群里,气氛有些焦躁。

                                                                      五

一列火车缓缓滑进站台,沙沙透过火车窗户看见车里也挤得满满的全是人,车门一开,里面的人全都涌了出来,外面庞大的人群全都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挤。这让沙沙想起有一次她不小心踩到了蚂蚁窝,蚂蚁们受惊四散乱爬的情景。

不知道谁撞了她一下,小人儿被撞得东倒西歪,等到重新站稳,她发现手心里没有了母亲的衣角,她顿时慌了,四处找寻,手四处乱抓,想找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但是没有。

人从各个方向撞击过来,她被挤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被人群簇拥着上了车。几乎是刚踏上脚,车门就关上了,火车开动了。车厢里没有一丝的空隙,每一寸空间都挤满了人,沙沙几乎无法呼吸,逼仄的空间让她窒息。她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是被迫地,茫然地站着。

突然车停了,门啪的一声打开了,沙沙还没想好怎么办,就被裹挟在人群里下了车,她想回头,但是只能随着人流往前走。车门在身后咣当一身关上,又轰鸣着向前开去,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隧道。从车上下来的人群迅速地分散到各个出口,消失不见,但是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些其他的人,迅速地在隧道旁边聚集起来。

回过神来的沙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头顶上雪亮的灯光,大理石地面隐约晃动着人影。之前所有的情景都像在做梦,各种模糊画面混杂在一起,怎么都无法串成完整的故事。沙沙觉得的眼前白茫茫的,就像家门前夏天早晨笼罩在薄雾中的远山一样看不清楚。

她现在唯一能够清楚感受到的就是恐惧,独自一人,站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手心里空空的没有母亲的衣角。有一丝冰凉从头顶蔓延而下,流过身体,一直到脚板心;她的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她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就像一条被搁浅的鱼,甚至都不能够发出求救的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嘴巴。

                                                                                  六

与此同时,在一辆正在行驶中的地铁的满满当当的车厢里,突然炸响了一个男人惊恐的叫声:“孩子呢?我的女儿哪里去了?”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男人左扒右突,努力分开人群,寻找他的小小的孩子,无果。

他扭头推了一把旁边抱孩子的女人,大声责备:“你怎么不看好孩子啊!”女人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熟睡的儿子,焦急地想要分辩些什么,却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泪水迅速蒙上她的眼睛,她无助地求救似地望着男人。

男人不再理她,转而语无伦次地向周围人比划:“穿黑上衣,红裙子的……小姑娘……这么高的……”旁人纷纷摇头,重新又回归到每个人自己的世界里。男人着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里开始有了些绝望的神色。

这时,一个靠着门边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突然说:“那个小姑娘在前一站下车了。”声音很轻,但清清楚楚。男人迅速转向女孩子,希望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真的吗?真的在前一站下车了?”

那女学生依然轻轻的说:“一个红裙子的小姑娘,是不是?在前一站跟着人流下车了。”那男人简直有些欣喜若狂了,“谢谢你啊!”他无限感激地对女学生说。好不容易等到地铁停站,门一开,他一手拽着妻子,箭一般地就冲了出去。

对向开的列车一驶出隧道,站台的轮廓刚出现在眼前,男人的眼睛立刻忐忑不安地搜寻站台,列车缓缓地滑进站,他看到他小小的女儿,一个小红点儿,孤独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样无助而渺小,茫然不知所措。他朝女儿扑过去,一下把那小小的人儿揽进怀里,长松了一口气。

沙沙怔了一下,随即用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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