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子
文/黑白癫佬
樟前镇,想必是因镇子里街头街尾各有两颗老樟树的缘故,才有樟前这个名称吧。一问老枪子,果然。老枪子,才四十多岁,没有娶媳妇,但却有满脑子有关樟前镇的掌故。没娶媳妇,不是因为他个子矮,而是他有疝气病,走起路来,两腿间总象挎着把驳壳枪,镇子里称其为老枪子,也许就是这个缘由。
最临近街头那颗老樟树的店家是卖米酒的,店老板姓袁,六十多岁,外地人,来樟前也有二十几年了吧。第一个老婆没有生育就过世了,来到樟前镇续的弦。现在的老板娘叫翠香,比老袁小十多岁,丰韵犹存。育有一个儿子,巳经有了二十岁。今天,娶亲呢。老袁门口一大清早就雇了好多帮工正在摆大圆桌,有十几台,一直排到了大樟树下。这些帮工个个两手都套上了布袖筒,袖筒的颜色不尽相同,但腰上系的堂围巾,却都是清一色白棉布的。矮矮的老枪子,也在忙前跑后,没有戴䄂筒,堂围巾也是只大麻袋扯开来,两角串上了一根短而细的麻绳在身后打个结。街前街后,无论谁家红白好事,总能看到一个矮个子,腰系破麻袋,趿着双烂跟布鞋,或抱柴进灶堂,或挑水进厨房,或蹲在临时搭建的灶台边烧火的老枪子。他也知道,东家并不欢迎他,碍于面子不好拒绝罢了,帮工们也并不是很欢迎,只是他勤快,肯做最脏最累的活而已。东家给帮工发红包时,老枪子也会挤上前去,东家也会预先准备,当然与帮工们的红包不一样,只是象征性的在红纸里面包上一角或两角。但老袁家这次摆酒,老板娘翠香出来发红包,却没有另外看待老枪子,都是两块钱,还格外丢了一双旧解放鞋出来给老枪子。鞋子有点大,又长许多,但对老枪子这双脚后跟总长有冻疮的脚来说,蛮合适。于是老枪子帮翠香家干起活来也显得格外地卖力。但吃饭时,老枪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拢一桌来,跟以往一样,要等帮工们吃完,他只捡剩菜剩饭,能吃饱,满嘴还油亮亮的,很满意了。
“老枪子一一”有一个帮工把鸡呀鸭呀杀好了会拖着长腔吆喝一声,似乎宣告他的成就似的,然后蹲在一边凸出地面的樟树根上,先抽一袋烟。只须一句“老枪子”,老枪子马上就趿着鞋就过去了,把宰好的鸡鸭一只一只,认认真真地在热水中一边烫、一边去毛,热得老枪子圆着嘴一个劲地往外吹气,不管用,但也觉双手好受些。接着,几个女帮工会围拢过来将已清理了一个大概的鸡鸭身上的茸毛作最后清理。此时,老枪子会缓缓地伸一下短腰,感觉自己也是个会完成重要任务的人物似的,使劲甩着粘在两掌上的鸡毛鸭毛转身离开,因为那边又传来了“邦、邦、邦”扁担敲水缸的声音,另一个帮工在叫:“老枪子一一”,老枪子明白,得去山脚下那口泉水井挑水了。
只有早早出去接新娘的队伍,吹吹打打,抬着箱箱盒盒各种各样嫁妆,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回来这一片刻,老枪子就有了一阵喘气的机会,会跟其他人一样停下手中的活,伸长了脖子观望、迎接新娘的回来。新娘子得由新郎倌从大门口的花轿上背着进屋,放在卧房床沿坐下,新娘的脚下用一个小竹笸垫起,竹笸里面盛着糖果、红枣、花生、桂元、瓜子等,任由孩童取食。有时还要一阵子,送亲的队伍才能走完。大红油漆的大木箱,长长的装有各种干果的礼盒,新蚊帐,新棉被……只要是女方家陪嫁过来的都尽量亮起。为展现新娘能干,做好的新鞋垫,新布鞋都得抬几竹杠!这新布鞋,是樟前镇的每个妇女都必须会做的女红:用旧得不能再旧的破布,刷上米汤,贴在门板上,贴一层刷一层,有一定的厚度了,拿在太阳底下晒干,揭下,按画好的鞋样剪成底、面,底要用很多层,裹上白棉布,由细细的麻绳一针一针纳紧,钉上备好的鞋面就是一双新布鞋了,而新鞋垫则用五色线绣上花鸟龙凤或些喜庆字,很费工夫。
响过一阵短鞭炮,那是帮工们吃尝台(赏台?)的时刻,连同吹拉弹唱的一起围坐几桌,品尝各色菜品,酒足饭饱之后,就点燃一挂长鞭炮,酒席开始。帮工们忙着上菜,老枪子就在搭建在外边的锅头上烫酒,将一把把装有米酒的锡壶在热水锅里烫热,再放置于木制托盘由另外的帮工分派于各酒桌。老枪子有时还要不断驱赶比自己脏几倍的叫化子不给靠近酒桌。
酒席过后,收拾完桌子就是老枪子最为快意的时刻,残剩饭多得吃不完,间或仰脖灌下一大口米酒,咂几下嘴。脏叫化是始终会被老枪子呵斥,不得靠近的,如果老枪子心里高兴了,还是会端过去一些剩菜剩饭倒在脏叫化子们的破碗里。老枪子在酒席最后的事情就是在河边洗刷好几件大甑篦,就是蒸米饭用的大型木桶下边的竹垫子,细细的篾丝缠绕而成。卡在甑篦里面的饭粒不清洗干净会发出馊味的,得用甑刷慢慢的、仔细的逐个缝隙去刷洗。甑刷也是由一节带结疤的竹筒制成,将竹节剖成细细的竹丝,不能剖通,而后又用竹篾将带结疤那端缠紧,里面反锲一木塞。甑篦清洗完了,天都断黑了。老枪子再捡些剩饭剩菜,吃饱也并不急于回去。他会跟街上几个顽皮的大男孩静悄悄地守在新郎新娘的窗后,直至听到里面鼾声已起,并没有多大的动静,带着遗憾走开。
“还有一个去处。”老枪子不甘心,对几个男孩说。几个男孩便兴致勃勃地,踏着月光,跟着老枪子绕过小学堂。小学堂后面有条小河,过了小河直走一段小路便是生产大队队部。过了河往左,可以通往老枪子所住的村庄,往右是一条小路,与大队部去街道的大路相通。河里发大水,河对面的人就从这条大路来街上,路上有座象楼房的大木桥,上边盖了瓦。老枪子同几个男孩还没过河,忽然发现小河石步上有人拿着手电筒晃悠悠地过来。
这小河说是河,却象小溪水浅,说是小溪发起大水来却又象大江大河,石步是老枪子在河中一步一块大石头安置好的。发一次大水就得重新堆一次,但象是老天的规定,都是老枪子默默地去做好这项工作。稍微有点大水,老枪子住的村庄里的小孩,来小学上课,哪个老枪子没背着过过河?老枪子的几个侄子是没有背过,不是老枪子不背,而是这几个侄子不要老枪子背,情愿自己蹚水或者弯到大路去走大木桥,不知道个中原因。
等那个拿着手电筒的人走近,老枪子他们发现是那个高个女知青,上海来的。老枪子就对那几个男孩叹了一口气说:“完事了,完事了,都回去吧。”几个男孩子不依,缠着老枪子讲些掌故,讲了很多,谁家原先是地主富农,谁家挨批挨斗都讲,才各自散去。
因老枪子跟队部的厨子熟识,附近没有酒席,就常常河滩捡些水打柴抱去队部食堂,顺便捡点剩饭剩菜,盘子上的油渍,老枪子都会用一只手指有条不紊地刮进张大的嘴巴里,仍后细致地吸吮干净刮过盘子的手指。也常去邮电所抱一堆报纸信件到队部去分发。街前街后的住户有信件,老枪子也很积极送上门,但会讨要两角钱,七十年代,两角钱不少了,何况对方在信件上已贴了八分邮票,但大部分有信件的住户却很乐意给,又不是每天都有信送来嘛。也有舍不得这这两角钱的与其争执:“信件上贴了邮票,就代表付过钱的了,懂吗?”老枪子管你好说歹说,就是死攥着信件不放:“个个都给钱,你凭什么不给?”收信人最终还是忍痛掏出两角钱来,急着要看信件呢。
自从上次老枪子走漏了队部的机密后,几个顽皮男孩几乎夜夜去队部听窗,而后在小孩群里还有顺口溜出来了:“书记忙,书记累,白天要跑生产队,晚上要同知青睡。”大人们只是假装没听见。
都怪老枪子爱管闲事。也是,谁家猪鸡鸭跑出来了,他会帮忙赶,谁家大人在打骂小孩他也跑去抢走大人手上的鸡毛掸子,并责骂大人:“小孩要教育,不能打。”这只能是说他热心,但地富反坏右游街,他跑去扶正坏人颈上挂的纸牌以及头上顶着的高高的锥状纸帽,仿佛老枪子也成为了彻彻底底的革命干部似的,旁人就看不惯了。
小孩子尤其讨厌的是,老枪子总碍着他们从合作商店门口大圆木桶上偷拿咸鱼干子,只要给老枪子碰见必喝斥:“公家的东西,小孩子不能乱动!”小孩们抓着一把鱼干子便跑,店里的老头出来追,跑不动了,老枪子趿着鞋紧追不舍。追到河边沙滩上,见一大帮小孩子,还不乏大个子,他便不敢走前了,远远地看着。等小孩子架起小锅燃起柴火,把鱼干子同其它米豆菜梗子煮熟后,老枪子才一步步趋前,将火熄灭,又协助大个子维持秩序,排好队伍分发鱼干子。老枪子自然也分得一只,一屁股坐下沙地,津津有味地啃起来。他连鱼骨头都吃,很快就扭头看着锅里:“还有吗?我不怕咸,下次不能去拿公家的东西,少称了,人家会被扣工资,严重一点要挂牌游街的。”大个子会赶紧去锅里翻找一只咸鱼干子给他,省得他话多。
袁老板摆了喜酒后,好久没见卖米酒,进合作商店了,也平平静静地过了好几年,有了两个孙子了。大的七岁刚上学那年,不知道老袁得了什么病,就一病不起,在城里的医院去逝并火化了,翠香的儿子带回一个小瓷坛,在樟前镇做了一场白好事,把瓷坛埋了。老枪子少不了格外格外卖力地在帮忙,但自此次帮忙后,却经常往翠香店里跑,最终惹出些风言风语,翠香在街上每见老枪子就骂:“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我是什么人!老娘要嫁人,蒙上眼睛乱摸,也摸不上你这个老枪子!”,骂得老枪子在街上很少露面。也许年岁大了,毛手毛脚不灵便,又总是做替罪羊,或菜糊了,遭厨房师傅骂:“放这么大火,柴不要钱买?”;或遭负责蒸荷叶肉的帮工骂:“锅里没水,蒸笼都烧了发黑,在边上站着光想米粉肉吃不会加水啊?”个个大着嗓门骂。渐渐的,摆酒席的东家也很不待见老枪子,甚至赶他走。
信件也几乎消失了的缘故吧,直至不只街上,樟前镇的前前后后都永远看不到这个腰系一条破麻袋,脚上趿着一双烂跟鞋,矮矮的胯下似乎吊着驳壳枪的老枪子。
(二零一九年四月重写于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