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场上六岁的小女孩儿回答不上来。身体转向姥姥寻求帮助,嘴里烦躁地嘟囔着“好难啊,好难啊!”姥姥出声解释:“没有拿算盘,有算盘就会算了。”

一旁的妈妈低声提醒,女孩儿毫不客气一巴掌打在妈妈肩头,“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啦,你再怎么提醒我也算不出来啦!”

“我算不出来,她还要一遍一遍地提醒,这个妈妈有毛病哎!”这个六岁女孩儿的世界里,妈妈的角色缺失了多久?

妈妈无奈苦笑,“这个妈妈有毛病哎!”这话老人私下频繁说起,孩子对妈妈的态度才能恶劣如此。

云丽猛然想起女儿,僵硬绷直的身体上附着着苔绿色的泥沙。死的那年,恰好也是六岁。如果还活着,长大的后的女儿,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对抗这个妈妈呢?女儿死后,这个孩子从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就连她自己恍惚间都恍如没有过女儿。怎么今天看着电视里那个撅着嘴,发着脾气的孩子,会想起死去的女儿呢?这心底的荒凉呼吸间便刺痛全身,痛到云丽控制不住身体地颤抖,眼泪,绝了堤的洪水泛滥般喷涌而出。罪孽已经深重,又有什么资格求取原谅。

云丽生下第一个孩子,刚满月就留下孩子,回城打工。云丽后来说,农村的空气是臭的,每每让她干呕,就好像是旱厕的臭味挥之不去,那时候的月子她是在掰着手指头过的。她更加不放心老公一个人进城打工,年精力壮的男人一个人独守空房,但凡出点儿差错都不是她能承受的起的。

况且,那又是个女儿。

女儿一岁的时候她回去过,满是污渍的衣服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这个满地乱爬的脏兮兮的孩子正扬起黑黢黢的小脸儿冲着她笑,云丽一时接受不了,低声跟老公埋怨“好歹也是个女孩儿,怎么也得注意点儿啊,你瞅瞅穿个开裆裤撅着屁股满地爬。”老公白了一眼云丽,“爸妈这么忙,还得给咋们看孩子,你少生点儿事儿。你给孩子洗洗干净,我抽个空跟妈说一下,毕竟是个女娃儿,多少注意点儿。”

那次过后,云丽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大女儿三岁的时候,她又有了老二。云丽想起远在农村的大女儿一岁时撅起的满是灰渍和污垢的脏屁股,嘴角流着哈喇子冲着她笑的模样儿,这个决定还是放在自己身边养。

孩子六岁,云丽的丈夫觉得孩子上学还是要在城里,老家父母也催促着让把孩子接回去。云丽心底泛起冷笑,还不是因为是个女孩儿。老二生出来,天天念日日喊的让送回老家,那时候怎么就有精力了。刚回到家里,云丽打量着这个五年没见的女儿,皮肤晒得黝黑,穿着洗的泛白的粉底儿碎花的连身裙子,一双暗红色的布鞋鞋口已经脱线。云丽低头看看老二温润如玉的肌肤,糯米般甜腻腻地叫着“妈妈,妈妈,那是谁?”女儿怎么都不肯叫她妈妈,只是低垂着眼睛怯怯地喊着“阿姨。”紧紧攥着奶奶的胳膊,也不管奶奶扬声的怒叱。眼角时不时朝那个云丽怀里的弟弟瞟去。

婆婆笑眯眯地向孙子走来,儿子哭闹着要妈妈,云丽板着脸把孩子抱走。看着婆婆手足无措的模样儿,云丽心里快感倍足。那时候的月子,云丽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气到不自控地打冷颤。冷锅冷灶冷炕头,时不时还得挨受着婆婆的挤兑。生个女儿就成了罪大恶极,没有资格好吃好喝好待遇。

自从女儿回来,云丽总是控制不住地发脾气。女儿不会用筷子吃饭,情急之下直接上手,云丽为此打断过一条柳枝。望着被打肿的手背,女儿痛哭的模样,心有不忍,伸手预备抱住女儿的时候,她总是又会想起一岁时女儿撅起的那个脏兮兮的屁股,心底便会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厌恶。起初回来的那几晚,大女儿闹腾的很厉害,嘴里喊着奶奶,一哭就是半夜。云丽望着咧着大嘴哭天抹泪的女儿,不由地与婆婆那张精贼的脸重叠在一块儿,心里的厌恶更甚,伸手就朝脸上狠狠打了过去,女儿一下呆愣住,被眼前这个女人脸上阴鸷地神情吓得不敢哭喊。“自己也不想想在农村过的什么日子?还有什么可好念叨的?滚床上睡觉。”那天晚上过后,女儿终于消停。

一家四口周末外出,大女儿更是让她丢尽了颜面。见着漂亮的东西顺手就抓,撒欢地四处乱窜,一家子人什么都干不了,紧追着她。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云丽对大女儿已经没了耐心,外出提议还是让大女儿留在家里,云丽的丈夫对女儿心里多有亏欠,还是乐意耐心带着大女儿。直到大女儿失手打碎了商场一件两千多的琉璃樽。出门前丈夫一遍遍地叮咛女儿,一定不能随便乱抓乱碰,紧紧跟着爸爸。大女儿欢脱地答应着。云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她哪一次的答应是算数的呢。

大女儿眼里噙着泪,无助地看着云丽,喏喏地张开口,瞧着云丽铁青的脸,急慌忙低下头去。云丽当作没有看见,拉着儿子从女儿身边走过,儿子不高兴地冲着大女儿喊道:“惹祸精。”这次,云丽和云丽的丈夫没有精力再去捂住儿子的嘴,两个大人的心思都花在怎么跟负责人交涉多打点儿折。

那次之后,全家人再外出,大女儿就被反锁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大女儿在家里变得悄无声息,只有喊她吃饭的时候才会露个面儿,其他时间就缩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云丽没有太多的精力顾及女儿的沉默,老大即将上学的学校,儿子的幼儿园,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各种生活的琐碎,已经搅地她团团转。

女儿到家半年后,上一年级,儿子也上了幼儿园。云丽终于有了喘口气的间隙。喜人的儿子在幼儿园的生活她不担心,反倒担心女儿在学校的生活,担心她不守规矩,被叫家长。

渐渐地,云丽与女儿相处的时间频繁了起来。望着渐渐被养白的女儿,收拾干净后眉眼间依稀能够瞧得出自己的影子,母女二人似乎比刚来的那半年要亲近。

女儿虽然在她跟前还是会怯怯地不敢多言多语,但是脸上偶尔也会绽放出她那个年龄的笑意。云丽也会在放学后拉起女儿的手,娘俩手牵着手回家。但是,女儿却始终不肯开口叫她一声妈妈,这让云丽心里一直都很别扭。云丽也只能用她妈跟她说过的话安慰自己,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人儿,就算你没养过,但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气味,那是不可能更改的,她迟早还是跟你亲。

那天晚上,匆忙先把女儿接回家,紧跟着去接儿子。叮嘱女儿先做作业。儿子回来发现自己的薯片被打开了一包。气呼呼地冲着女儿大喊,“你是小偷,你偷了我的零食。你怎么不打开吃你自己的?”女儿低头不语,任由儿子哇啦啦地叫唤。云丽觉得奇怪,给他俩买的零食都是双份的,这才刚买的没几天啊,不可能这么快就吃完了。问了半天,女儿不肯开口。云丽望着女儿一脸惊惧地躲闪着她,气不打一处来,走进女儿的房间,满房间的搜寻,最后,在床底找到一个满是补丁的布包,云丽认得那是从农村带回来的,云丽让女儿把那个包连同里面带来的东西全部扔掉,一应的物件儿都给置办的是新的。现在包里塞了满满一包的零食,还有那件儿第一次穿的粉色的碎花儿裙子。云丽记得这条裙子已经被她扔进垃圾桶里,不知道怎么又被女儿给拾掇了回来。

女儿慌忙扑上来抢夺这条裙子,“那是我的。”云丽心里的火烧得更旺,她使力把裙子拽到手里,“这条裙子不是已经扔了吗?你从哪儿找回来的?还有这些个零食是怎么回事儿?自己的偷偷藏起来,你吃你弟弟的?你就那么想再回农村去?”女儿尖声哭叫,差点儿扑倒云丽,“还给我,那是我的。”

云丽侧身把裙子换到另一只手上,两手发力一撕,撕拉一声,裙子就被撕成两半儿,云丽发泄似地边撕边喊,“我让你藏,我让你藏,你是宁可在农村挨你爷爷奶奶的打,吃不饱穿不暖,也想着那个地方是吧?明天你就滚回那个穷臭的地方,你那日思夜想的奶奶不打断你一条腿。你这种没良心的人也就配待在农村嫁个掏大粪的。”云丽越骂越狠。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没个人样的月子,她想起女儿没日没夜的哭闹,她想起那些个碎嘴的闲话漫天飘。

女儿跪在云丽面前,抱着云丽的腰,哭喊着“妈妈,求求你,别撕,我错了,我再也不藏了,别撕啊,妈妈。”女儿跪地拢着一地的残破的布条,声音已经嘶哑,“奶奶!”声声地叫唤像是生离死别。云丽斜着眼瞅了瞅女儿,轻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那次之后,母女的关系又降到冰点。女儿见着云丽就躲,说一句话都吓得瑟瑟发抖。将近一个多月,云丽买的零食水果都故意没有给女儿的份儿。

丈夫看不下去,悄悄劝云丽,别对女儿这么苛刻,自小不在身边,在农村的日子又不是太好,更应该付出更多的爱。云丽冷静下来,也懊恼自己不该把对老人的恨意转移到孩子的身上。虽然公婆未必会有多善待女儿,可是毕竟自小在那儿生活。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也着实过分。

云丽盘算着软和下来跟孩子好好道歉,周末让跟爷爷奶奶通个电话,从农村回来后,云丽刻意断了孩子跟农村那边儿的联系。她迫切地希望抹杀掉女儿农村生活的记忆,哪怕是偶尔一丝丝的印迹她都不希望捕捉到。

第二天中午,老师电话打到云丽那儿,问女儿今天怎么没来学校。云丽心里咯噔一下。明明早晨把孩子送到校门口的啊,难道她没有进学校去吗?调监控,果不其然,女儿乘着云丽不注意,躲在校门口旁那棵老槐树的后面,等云丽走远了,顺着巷子徃大路上走。

报警,发动所有能发动的力量,一条街道一条街道的找孩子。像是水上飘荡的浮萍,漫无目的地四处搜寻。时间转瞬即过,云丽大脑里仿佛是连夜下了一场雨后的清晨,四周雾气缭绕,混沌不堪。过往种种的恶毒此刻都像是啐了毒的尖刀,刀尖儿向自己的心口狠狠地剜去,心口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女儿失踪的第五天,在城区的艾依湖底,打捞出女儿的尸体。“幸好不是流动的河流。”民警忍不住叹息,“十月的天早晚温差大,如果是高温,三天尸体就已经高度腐败。”云丽颤抖着上前,校服上沾满了幽绿的泥沙,泡胀的脸上也全是斑斑点点的污垢。一岁时那个撅着屁股嘴角流着哈喇子的女儿,现在,青紫的嘴角和鼻下着着的是灰白色蕈样泡沫,身上泛着湖底腐朽的恶臭味。丈夫放声嚎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云丽越过人群,站在湖边,忍不住弯腰呕吐,似乎是通过嘴这个器官把身体掏空,最后呕出一滩墨绿色的胆汁,云丽才算是能顺口气。她擦擦嘴角,直起腰身眯眼遥望,碧空万里无云,湖面碎金闪烁,微风卷动湖面,湖水忽静忽动,千万细纹雕刻着此刻的宁静,罪恶被深埋在深幽的湖底,照不进一丝的光亮。云丽的心荒了,天地瞬间寸草不生。

女儿死后,云丽没有一滴眼泪,旁人的悲痛似乎都没有触动过云丽的神经。脸上麻木地做不出半点儿表情。

生活回归平静,儿子察觉不到姐姐逝去的阴霾,每天欢快的扑进妈妈的怀抱。云丽微笑着拥儿子入怀,新鲜生命的气息填满了云丽的口鼻。

云丽的丈夫却被心魔缠绕,女儿溺水后的模样,那泡胀的青紫色的附着着泥沙的脸,总是在深夜以噩梦的情景出现,他咒骂云丽,他拼尽全力诅咒云丽不得好死。云丽只是冷冷地看着丈夫,那眼神空洞洞的幽深。

终于,丈夫疯了,恍惚间女儿那张被泡胀的脸与云丽脸重叠在一块儿,诡异地像是见了鬼。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那天,云丽被大夫客气地请了出去,丈夫见到云丽失控的更加厉害。云丽看着缓缓关上的大门,深巷里丈夫绝望地哭喊听的真切。三层楼的独栋院楼,窗户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护栏,云丽想,透过那些钢筋护栏还能瞧得见院子里微软的绿植吗?丈夫的生命将在此被消磨殆尽。

云丽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活,儿子慢慢在长大,懂事孝顺。生活平静祥和。死去的女儿仿佛被归置在身后那片遥远的故土不被提及。可是云丽的心依旧荒芜一片,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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