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殇

我努力搜寻记忆里关于过年的片段,最早出现的是我六岁那年的春节。

那时我家住在学校家属院,弟弟尚未出生。

那是我的伊甸园时光。许多年后看到姜文说大院子女,小镇中学家属院长大的我竟找到了共鸣,哪怕是这么卑微的院子,也因为独立于周边村民,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时间恰逢八十年代,新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那时的小镇中学,有大城市下放来残存民国气质的知识分子,有刚从大学毕业带回最新资讯的年轻教师,小小的我身处其中,一生受益。

爸爸的老家是隔壁一个落后乡里的村子。每年春节,我要坐在爸爸自行车前杠上,颠颠簸簸几十分钟回老家过年。乡村对儿童有天然的吸引力,我并不排斥。可那个春节,我第一次对老家产生了厌恶。

那年妈妈没有同去,天色已黑,爸爸还在一个本家爷爷家喝酒。

我催爸爸回家,此时酒桌上还在觥筹交错,爸爸醉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理我,堂叔们更加起劲地劝酒,宴席再次进入新高潮,丝毫没有结束之意。

爸爸脸上挂着笑,那种笑,以后的很多年,我又许多次在爸爸的脸上看到,在无数男性的脸上看到。我继续催促:“爸爸回家吧~”“爸爸回家吧~”

几个奶奶拉我到院子,把我围在中间哄我。我一句句分辨着:“天都黑了,该回家了”,声音被女人们的七嘴八舌压下,幼小的我第一次感到无力,耳边是女人们的劝告声,远处是男人们的笑声,我像陷进沼泽,任凭我怎么用力挣扎,都有股更大的力量裹挟着我,拉我下沉。我感到恐惧,这恐惧混合着乡村夜晚特有的黑暗,许多年后,仍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

不知道闹了多久,爸爸终于起身出发。自行车出村口转弯时,许是天太黑,许是爸爸酒劲上来,我们翻车了。我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砸在地上,并不很疼,可我终于忍不住,放开声音嚎啕大哭……

下一个片段,是混杂的,从我八岁一直持续到中学。

我的童年在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弟弟出生一年,爸爸忽然不满足于做一名普通中学教师,回到老家的中学做了教导主任。我们家从富裕镇中学的家属院,搬到了穷乡镇的旧宅子里。伊甸园被打破,我因为衣服干净漂亮,因为文具多,因为学习成绩好,还因为我家吃鸡蛋(朝我扔土块的邻居孩子亲口说‘她家居然天天吃鸡蛋,砸她’)被校园暴力,被邻居孩子欺凌。

父母忙于新工作和年幼的弟弟,无暇顾及我。我转而沉溺书本,用书里的世界给自己重塑了一个伊甸园,就这样从八岁持续到高中。

只有过年,是怎么都躲不过的。

有些年,妈妈会带着我们姐弟俩去省城姥姥家过春节,那是另外一个文明世界。可不在姥姥家的日子,对我来说太煎熬了。

我讨厌放炮,讨厌走亲访友,最折磨的是,我讨厌家乡过年的“美食”。

近些年因为网络的兴起,中国人终于意识到,南方人过年是不吃饺子的,而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姑娘,不爱吃饺子。

我至今无法清楚说出讨厌吃饺子的原因,是讨厌饺子混合的口感?淀粉、肉类混合着蔬菜,那种暧昧不明,让我的味觉系统非常不适,偶尔再咬到姜,更是痛苦不堪,可我明明很喜欢吃馄饨呀!如果真要找原因,大概是“过年一定要吃饺子”的胁迫感,让我的大脑产生排斥,以致影响了我的味蕾。

再来说说菜,老家的过年菜,总结下来一句话:“裹上面粉油炸一切”,而我,不碰油炸食品。

有一年走亲戚,舅姥姥递给我满满一碗汤,低头一看,油汪汪的水里有油炸杂粮丸子,油炸藕片,还有油炸小鱼!就是那种宽约1厘米,长约3厘米的迷你小杂鱼,瞪着大大的圆眼睛看着我。这一大碗水煮油炸食材,是我人生中永远迈不过的一道坎。因为吃饭问题,每年春节我妈都要被我气到,她受不了辛辛苦苦准备的饭菜,我这个不吃那个不碰,可我真的吃不下啊。

那些年的春节,在我的记忆里,是吵到心慌的鞭炮,满地的垃圾,难吃的饭菜,还有父母的责骂。

再接下来,上了大学,来了南方,虽然有诸多迷茫,总算逃离了故乡。但是,每年还有个春节,春节还有个春运。

最开始,是硬座。

火车硬座的主力军是农民工和穷大学生。中国社会的阶层碾压在硬座车厢实现了反转。平日里最底层的农民工,终于有了可以欺压的对象,那就是大学生。四年里,我见过许多次农民工占着女大学生的座位不让,见过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被人一拳打在脸上,最终没有还手。而最痛苦的,是听工厂里的操作工贬损扩招后低工资的大学生。对于理工科的我们,那是釜底抽薪式的打击。

刚毕业的第一个春节,我没有买到火车票。当时还是我男朋友的老公想了个主意,买了两张短途火车票混进站台,火车到站大家一拥而上,他看我快到门口,大声挑衅检票员,检票员转头跟他争执,我趁机跟着人群挤上火车。

而这趟火车,也成了我最痛苦的一次。真正的无立锥之地,人性在狭小的空间里被彻底吞噬,只剩下丛林法则。过道犹如战场,一路刀光剑影,为了一点站或蹲的空间,乘客们争吵、呻吟、吼叫,暴戾之气在闷热发臭的空气里发酵。

被挤到最痛苦时,我哭了。我的哭声,让吵闹的车厢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次以后,我再没乘过硬座火车。

再然后的春节片段,是婚后到公婆家过年,每次都是修罗场。

怀孕那年,终于买了第一套房,一身债务。春节到公婆家,忽然得知公公闯祸,刚发下来的的工资和年终奖,被老公全部拿给公公抵债。而此时,离我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

孩子出生,经济空前拮据,房子和孩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个月看着账单想节约之道。春节去公婆家过年,因为一百多元打车费,我和老公打了一架。

事情很简单,出门进城,婆婆要打的,我舍不得钱,要坐公交。老公背叛我选择了老妈,花一百多叫了出租车,理由是:过年嘛!那年的一百多,是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只是出门闲逛,我完全无法接受。一年的贫穷,公婆家一次次的吸血,终于让我忍无可忍,和老公狠狠打了一架。

我无法理解,一个平时走一小时路去买菜的农村老太,过年见了儿子,怎么就连公交都乘不得了?一个平日里思想西化的外企白领,怎么到了过年,见了妈,就退化成了不讲理,不听劝,无视妻子的清朝鞭子男?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姐妹淘的日常吐槽中。闺蜜说她最怕老公过年回老家。因为她平日里儒雅勤快的老公,只要春节回趟家,就像变了个人,懒惰,粗鲁,甚至会在客厅随地吐痰……

最后的画面,是前年弟弟结婚,也是春节。

老家亲戚到我父母家讨论婚礼事宜,一屋子男人黑压压挤在客厅,抽着烟,吹着牛,剥着花生,嗑着瓜子,烟头碾在茶几上,果壳扔得满地都是。这些叔叔里,好几个在省城做了老板,住上了别墅,开上了豪车,但是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六岁时那个贫瘠的北方村庄,看到了父亲酒桌上无视女儿的笑容。

父亲不算典型的封建家长,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学教师。我的老公,我闺蜜的老公,这些男人在平日里,都是体面的现代人,可是到了这个节日,全部齐刷刷退化。而对于这种退化,他们是充满欢愉的。

去年春节,有感于冯小刚饭局事件,我在朋友圈写下“过年是男权主义的狂欢”,在纽约的好友深以为然。我们说到为什么海外华人普遍女性比男性适应得更好,一致认为:较之女性,中国男性与乡土文化捆绑更加紧密,是主体也是既得利益者,这让他们剪断脐带变得更加艰难,而在传统文化里,女性是客居的,是飘零的,是非主体的,所以华人女性出国后,相对更容易融入。

写下这篇文章,是我给自己的救赎。每年临近春节,我都会变得焦躁、紧张、易怒,这个节日给我的记忆留下了太多阴影。心理学认为,要摆脱心理阴影,先要面对它,剖析它,才能接受它,战胜它。

我试着解释春节的种种乱象。我们的文化在传统儒家和现代文明中摇摆,因为春节这个最高级别传统节日的到来,现代被压制,传统被放大。家族权力激增,专制盖过民主,愚蠢掩盖理智,粗鄙反噬文明,是因为这些问题本来就存在,当我们用着互联网、聊着全球化,我们以为自己进入了现代社会,然而并没有,否则就不会三五十年来次国学热。

曾有一度,我试着原谅这个节日。中国人活得太累,许多行业全年无休,只有过年才能让我们心安理得地休息几天。可是,本该放松身心的假期,用来回老家,用来挤火车堵高速,用来大吃大喝熬夜打麻将。

我害怕过年,因为它带有太多强制性。“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过年就是要吃饺子””大过年的”,披着喜庆的外衣,行着绑架的事。不是所有人的童年都无忧无虑,不是所有人都爱故乡,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同一种食物,不和你们一样,可不可以?

小时候,院里的阿姨怕我们玩水,对我们说:河里有一种水鬼,会在小孩过河时,跳出来把你往水里拽。这些年,我欣喜地看到很多优秀的年轻人,他们文明、上进、自律、独立,尊重女性,追求真理,崇尚自由,可是,当他们趟过春节这条河时,有好多的水鬼拉他们进河,那条河里是奴化、反智、男权、盲从、巨婴......

愿我今生有足够的力量,成功渡河,安全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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