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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表还未落户于山沟沟之前,先辈们是靠影的长短、光的向背、物的阴阳来给时间计数的。
光的浩荡,时的莽莽,那时先民们还用聪明与智慧创写了计时最简单的方法,即:仰望天空,看日出日落,还有启明星的光耀,和晚上三星的闪烁来刻录四季的来与往,而雄鸡的叫声和黑鹂的嘹亮,更是他们日日耳闻目睹的心之时间运行的简要计时。
只要一听见鸡叫和黑鹂的歌唱,就知道天之该亮,门之将开。贴切地说,乡村新的一天大幕是从鸡叫鹂鸣的透亮中开启,冬夏如此,春秋如是。
我的父亲还是向往新生活,有超前意识的。
他16岁就顶替伯父之年龄去了本溪化工厂做了一名技术工人。毕竟去过城市,他见过城里人腕带的手表,心生羡慕,于是,手表,是他心之物,梦之想。
所以,他回来后便靠自己的脑力、体力和勤劳,还有韧性,种地、放养牲畜、编织筐篓,下河捕捞甲鱼等,多年后,他攒了点钱。
于是,在1975年春,他花了120块钱,托同村在齐齐哈尔当兵的魏弟给他买了一块天津产的东风19钻机械手表。
那块手表邮寄来了,他如获至宝。
但他刚戴时有些不习惯和不好意思,初始,从不向别人说起,偷偷地保密。
晨起,我总是看见他坐在炕沿儿,第一件事就是用粗糙的手给手表上劲儿,然后还不错眼珠地端详着表盘,似乎要从那上面的数字读出点什么,后把表贴在耳根,笑着听表里咔咔的微妙声,完了就用干净的手绢一层层包裹它,把它放在上衣兜的夹层里。
这件事,他做的非常准且认真,天天如是。
他不让我们动他的表,怕给弄脏弄坏。但时间一长,庄乡人还是知道了我父亲买了手表,于是,就像新闻一样传开了。
那时,父亲的脸上常常挂着自豪还略带羞涩的笑。
2
腕表,小巧玲珑,金光闪闪,阿拉伯数字清晰,表盘玻璃水灵灵的透明且泛着微黄,父亲终于敢戴在左胳膊腕上了,敢于在人前说它的美妙处。
他干重活,要摘下,怕震荡了它;
胳膊腕出汗时,他把它用手绢包紧放在炕头捂热,好把表盖儿里的细微水雾水珠吸干。
自从有了手表,爸爸时间的概念更强了,活计总是准时去做,超前去做,且准时超前完成。
客观地讲,在那个日值只有七毛钱的年代,腕表可是奢侈品,能戴者太少。所以,父亲当然是骄傲了。
但他骄傲理由的背后是没黑没白的劳作,是艰辛奋斗,勤俭持家的汗水与信念的只争朝夕,还有母亲与父亲拧成一股绳的同心,迎着大美日日奔向新生活的劲道。
因为稀少,所以这块表也成了村里乡亲们向外炫美的资本,人们工作的指时棒,定时器。
队长几乎每天都要问,尤其是下雨阴天,他总是在门外喊上一嗓子“兄弟,几点了?”然后去敲钟。
社员开会,小队的大车去公社拉返销粮几时走,左邻右舍去赶集,按点儿迎娶媳妇等等,就要问一声啥时辰了,然后才开始行动。
3
可万没想到的是1976年5月13日正午时,我父亲在公家采石场一块大石头背后,枕着凡立丁布褂卧睡时,被一袁姓采石者点燃炸药,“飞石”砸到父亲的右太阳穴,于次日凌晨溘然去世于向东医院109抢救室。
我依稀记得,父亲被抬下山时,布褂一拧满是血水,上衣兜里的手表完全被血水染染。
那年,他42岁,母亲38岁,我15岁。
父亲带着冤屈与遗憾走了,从此母亲就独立一人撑起这个即将破碎的家。
21岁那年,我通过考试,进了学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8月26日那天早上,母亲早早起炕,给我做了饭,还找出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的蓝布衣服给我穿上,她要把她大儿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上班。
末了,她从柜底摸出一个小红包,打开 ,拉着我的手,坐在炕沿上,眼里含着泪说:“儿子,这是你爸留下的手表,妈从没戴过,也舍不得戴,今儿妈给你。你要好好教书,当个有出息的先生,别让庄乡人笑话咱,给爸妈争口气。戴上它,别耽误上班,准时去,准时回。”我点着头,母亲亲自把手表给我戴在右手腕上。
4
一晃距父亲去世16年后的1992年,18岁的弟弟,在即将考大学的初夏得了肛瘘病,他吃了好多药,我也领他去外地医院看了许多医生,但均未果。
弟弟天天躺在炕上饭不想吃,也吃不下,整天唉声叹气,以泪洗面。脸一天天渐黄,消瘦明显。
那种病,在肛边烂一深洞,血水从洞渗流。医生说,流的是骨髓油啊。你想,人得那病该多遭罪。
母亲是没办法了,只有眼巴巴看着小儿子痛苦,陪着他流泪。
那天中午,弟弟哭着拉着我和妈妈的手,向我们交代了后事。他说:哥,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咱妈,养活咱妈,替我给她养老送终,我是不能了,拜托了,哥……”
炎炎的时光下,我兄弟俩抱头痛哭。然而,似乎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是上天的赐予,父母的恩德所感化吧,根除我弟弟孽病的缘却从天而降。
下午一点多,我去上班,见老远处的电线杆下,围了一群人在看着什么,比比划划,近前一看,电线杆上贴一绿色4A纸的广告,曰:专治胃病,肛瘘,胆囊,治不好,分文不取。
我看了,心想,这又是“买钢条”的江湖骗子玩的那一套,鬼才信呢。
5
不过 ,弟弟的病,我时时放不下。
弟弟的疼,我也揪心;
弟弟的无奈和祈求光抓刺我心的每一根神经;
救弟弟的命,迫不容缓;
盼弟弟病好,是我每时每刻放不下的事。
所以,我必须得试试,有病乱投医啊。于是,我抱着一丝希望,揣虔诚的心迈进旅店的门。
桌对面,一位60多岁的老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个儿不高,颧骨突起,操一口江南口音,小眼睛明亮,精神倒也矍铄,嗓音也很透彻,特别惹人注意的是他颏下的那撮黑白相间的山羊胡子,看上一眼,就给人一股仙风道骨的派头和气质。
当我说明来意后,他给我详细讲了病的来龙去脉,治疗方案,并给我画了一张肛瘘瘘管及放射状示意图。
他的病理详解和热心与医道,让我心有些折服并为之感动。他说:“治这病,非短期所能奏效。要顺着肛瘘管下一撇折型角铁,顺着角铁的槽往里捅塞药面,后再往瘘管里下纸捻做引流,此药面儿作用有二:一是拔骨髓毒,二是烧死毒管。每次都要用鸡蛋清熬制的药膏封住洞口,口服人参、皂角刺、蝎子、穿地龙等合成的中药,用以从体内拔毒,因外敷内拔,合力攻毒,时间一长,身体必虚弱无力,所以必须喝十余付十元大补汤(中药)以复原。
我听了入了迷,觉得弟弟的病马上就要好,他要出灾了,就急切但又怯生生地问:“先生,需多少治疗费,我好准备呀。”
先生用手捋捋胡须,眯着眼,咂摸了一阵,说“全下来,估计得700多块吧。我的费用150元,那些汤药你自己买,熬制,还得需600块左右,你现在得先交我押金50元,我方能给你治,否则不能。”
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说实在的,我当时月工资238元,妻子无工作,家6口人,大女儿在读书,小女儿正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我上哪里去掏弄那么多钱啊。
但为救我弟弟的的命,我豁出去了,即便砸锅卖铁,扒裤当袄,卖血,我也要干。我和妻是他的兄嫂,我们的父亲去了,实质上,我们要以兄嫂之份担父母之责,行父母之职,那是我们的一奶同胞,手足之弟啊。
可我现在兜里真的没装一分钱,没押金先生是不给治的,这也许是江湖郎中行医的道上规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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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袋一片纷乱,在急中我突然想出办法,于是亮出右胳膊,刷的一下,从手腕把手表撸下,双手捧给老先生,眼泪刷的流下,哽咽地说:“李大夫,这块表是我父亲的遗物,是我母亲给我戴上的,它是我心之神圣,但为救我弟弟的命,今天我把它抵押给你,别看它旧些,但我觉得还是能值50块钱的,然而,这表无论值多少钱,我都是不能卖的,等我有钱了把它赎回来,连药钱一齐付给您。”
老先生听罢,他握着我的手说:“兄弟,我走南闯北二十余年,没遇见你这样做哥哥的,为给弟弟治病,啥都豁出来,这么心诚。算了,老弟,我信着你了,你把手表收回去,你明天带你弟弟来。”
我千恩万谢地走出旅店的门。
以后,我准时准点用自行车驮着弟弟来治疗,而家里,我妻子在厨房汗流浃背地给他熬一付又一付汤药。
弟弟趴在床上,我扒着弟弟的屁股,帮着李大夫往瘘口里塞药,擦洗疮口,有时,脓一挤,吱一下窜我一脸,一上衣褂前胸,每一次,弟弟都大声疼叫着,我的心也在紧缩颤动,与他一起汗涔涔渗流。
72天的坚持,弟弟终于从死亡魔地逃出,他的疮口渐渐封口,病奇迹般地好了。第二年,他考取了抚顺煤炭学院,毕业后,英姿飒爽地奔向了徐州。
当年已过,事事已往。
如今,我的箱子底仍包裹着那块表。看上去,表带已错扭,表盘已变黄,早已不能走了,功能早已尽失。但我仍珍藏着它。
看见它,我就好像看见了我父亲,回到我弟弟有病的当年。有时,我会对着手表轻轻地说:“爸爸,我已成为真正的教书人,我已经把弟弟和妹妹带大了,已经做了你真正意义上的大儿子了。
还有,湖北天门的李炎发大夫,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