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再难得

1

  窗外烟雨霏微,玻璃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远望去仿佛是磨砂的。隔着窗,集市上是冷清的,寥寥的几个人,有如深秋的叶,在冷风中瑟瑟地抖着。

  小饭馆里也冷清得很,尽管这是现今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此刻却也没有一个客人。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悦容站在木窗前怅惘着,她像这饭馆一样愈发沉寂,人们已经难以想像着这少女曾经还有活泼的一面了。

  悦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拨着窗上的铁销,这或许又使她想起两年前的事。两年前……悦容的思绪随着细雨飘飞着,恍惚以为两年前的事已经忘记了。但那是很难忘的。

  要是说起来,还要从更久以前说起。


2

  十多年前,镇里的人们还不很富裕。

  镇西的小煤矿与镇北的服装厂勉强维持着小镇的繁荣。

  镇上的男人女人们穿着灰的蓝的工装奔出家门,匆匆送了孩子上学,再赶往矿上或厂中去。中午晚上下了班,总要途径菜市场,主妇们顺便也就买了食材准备一家的饭食。当然也有懒于做菜或家中来了客人的人们,他们就到悦容家开的饭馆来。

  饭馆外一溜的黑色“洋车”,多半是男人骑的。车把到车鞍以下连着一道梁,这种车除了被称作“大二八”外还被称作“大梁车”,但是女人和孩子是不容易跨上去的。身材矮小的男人也要和刚学骑车的孩子一样从梁下斜跨过去,这模样看起来就有些滑稽。悦容每次见了都要笑上一番,心里却是渴慕的。她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也有过这样一辆车,车把上总挂满了哗哗作响的彩色风车,那是她每次去邻镇庙会都向父亲要的。

  印象中父亲跨上新得发亮的车子,让悦容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为了防止她跌下来,父亲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揽着她,好在父亲车技高超,一只手也能把车骑的四平八稳。温暖的大手和父亲身上淡淡的油烟味,是悦容幼时记忆里对安全感的定义。

  小悦容坐在横梁上咯咯地笑,在小路上的颠簸也不觉得,单单到买了风车,在车把上挂着,在手里高高地擎着,又一路颠簸回来,晚间玩腻了风车,才记得向母亲叫着屁股疼。

  这时她母亲会说:“叫你不要去,让爸爸给你带回来不好嘛,下次记得,你爸爸赶庙会时别跟着。”

  真到了再次赶庙会的时候,悦容又像忘了上次的疼似的,自己笑嘻嘻地爬上车去。

  后来很少有庙会了。悦容已经过了要风车,大刀,粘牙糖的年纪,那辆会哗哗作响的大二八也送给了上中学的堂哥,关于悦容最幼小时期的回忆到此就戛然而止。

  但是故事并没有完。


3

  悦容父亲人称陈老三,向镇里人打听打听就知道陈老三是怎样的一个人,老实,本分,热情,厚道。人们来悦容父亲的饭馆吃饭,饭菜好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为的就是诚信二字。

  当然,二十多年来,镇上也不只有悦容家一家饭馆,但却只有悦容父亲把饭馆经营到了现在。

  镇上人知道陈老三是绝不昧着良心赚黑心钱的,他们乐意来悦容家的饭馆吃饭,哪怕只点一盘小菜,一瓶啤酒,悦容父亲也乐呵呵地招待,不曾因为点菜少就冷落了客人。

  自从堂哥骑走了车子,悦容家又新添了一辆脚踏三轮。这样父亲可以每天到舅舅家包的鱼塘去运来最新鲜的鱼,这也意味着父亲每天要早起半个多小时。舅舅的鱼塘不近,但悦容父亲认为这是值得的。

  按理说,饭馆里的鱼应该都是就近在菜场买来的,往常悦容家也是如此,近一段时间却不同于往常,因为悦容父亲近来发现,菜场上的鱼虽然便宜,但多半已经不太新鲜了。

  鱼不新鲜,主要归结于鱼贩子的投机取巧。小镇比起城市,落后是一定的,城里的汽车满大街都是,城里的超市有新鲜的蔬菜和反季的水果,城里想要买鱼,超市里也有,玻璃缸里的淡水鱼和冰柜里冷冻的海鱼……但是镇上只有一个集市,集市只有一个摊位卖鱼。

  新来的鱼贩子挤走了曾经木讷的老鱼贩子,他趁人们低头拿钱的空当把濒死的鱼和顾客选好的鱼偷偷调包。人们难以察觉鱼为什么变得不新鲜,可悦容父亲是知道的。

  饭馆的鱼新鲜,客人们喜欢吃,却不曾有人看见悦容父亲去鱼贩子那买鱼,人们问悦容父亲为什么不去集市的鱼摊子买鱼。悦容父亲只憨厚地笑笑不回答。

  时间久了,人们发现了鱼贩子的小猫腻,于是明里暗里议论起鱼贩子来。鱼贩子人虽精明,可毕竟也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脸皮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知道贩鱼的生意做不下去就转了行,一心一意地学起了打烧饼。等学成了,就开了烧饼铺子。虽然赚的钱不比卖鱼多,却整天乐呵呵的,对于曾经的不光鲜行为,他也是满心愧疚,遇见悦容来买烧饼常常要白送几个。


4

  鱼贩子一走,摊位空了,人们买鱼不着,都要到悦容家的饭馆来吃鱼,这倒也给悦容家带来不少生意。悦容母亲常念叨着好人有好报,这倒真是应验了。然而鱼摊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卖烤红薯的老头,带着个男孩,只靠卖红薯过活,很可怜的。

  老头是邻镇的,儿子儿媳都外出打工,只剩老头和六七岁大的小孙子还留守在镇上。儿子儿媳走了之后就没了音信,老头为了攒孙子上小学的学费只好干起了卖烤红薯的营生,带着孙子在两镇之间来回奔波。孙子很懂事,他本可以天天留在家里等爷爷回来,却主动提出来和爷爷一起卖红薯,他们日子过的辛苦,倒也有种辛苦的快乐。

  其实这小镇里爱吃红薯的人并不比邻镇多多少,只是这镇上仅有老头这一家烤红薯,生意倒确实好了很多,悦容就是红薯摊子的小常客。

  悦容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南方女人,她有时路过爷孙二人的摊子,常常忍不住鼻子一酸就落下泪来。往后每当悦容放学回家,她都会拿些钱出来让悦容去买红薯。虽然只有几角钱,但是对老人来说意义非凡。

  老人烤的红薯是很好吃的。悦容喜欢吃红薯,但也知道红薯吃多了肚子胀,所以每天买两个红薯,自己一个,另一个分给她在学校里最好的小姐妹。

  悦容喜欢卖红薯的爷爷,却不喜欢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为母亲是外地人的缘故,悦容和母亲一样称红薯为“红薯”,而当地人,例如悦容的父亲,他们就称红薯为“地瓜”。悦容不喜欢那个男孩子的原因就在这里。

  当悦容揣了钱到红薯摊子,并叫道“爷爷我要两个最大的红薯”时,老头笑呵呵地拣两个最大的,烤的淌甜水的红薯给她。男孩接过悦容递来的钱,小心收好,并在一个小纸盒里找钱给悦容,嘴里却嘀咕着:“地瓜就是地瓜啊,红鼠是什么鼠?”悦容歪头看了看男孩,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红薯就是地瓜,地瓜就是红薯,我妈妈说地瓜有好多名字的!”

  男孩咧了咧嘴,不服气地问:“那你倒是说说,地瓜还有什么名字?”

  悦容只听她母亲这样说过,倒真没有仔细问过,就涨红着脸说:“哎呀,反正很多,说了你也不明白!”

  男孩这时颇有些得意:“那么你就是不知道!”

  悦容赌气跑开了,说:“我知道,但我要去写作业了,等我明天放学我一定来告诉你,哼!”

  男孩一副胜利者的样子,冲悦容的背影喊:“反正你就是不知道,有本事不要问别人……”

  老头微笑着看着吵嘴的两个孩子,又看向盛钱的纸盒。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另一种情感来。他想这个秋天无论如何都要让孙子上小学,但春风已从远处悄然地拂过柳梢,拂向他黝黑多皱的脸。

  红薯也卖不了多少时日了。


5

  等到第二天,悦容放了学就跑到红薯摊子上,但老人早已收了摊。再过了一天,她仍旧要去找男孩理论,却还是不见人。倒是旁摊卖猪肉大汉好心提醒她:老头已经不卖红薯了。

  要是往常,悦容看见卖猪肉的总是会有点害怕。卖猪肉的大汉脸是黝黑的,泛着油光。两只手都拿了工具,一只手是发亮的刀,另一只手里拿着磨刀棒。他气势汹汹地把两件东西交叉着剐蹭几下,或者拿剁排骨用的小斧咚咚地在案板上剁着,让悦容想起书上写的“黑旋风”李逵。

  卖猪肉大汉的模样让小孩子见了,害怕也是难免的,但是既然他知道老头的去向,悦容倒鼓起勇气向“李逵”搭起话了。悦容已经弄清楚红薯还有“番薯”了,“山芋”之类的别称,大可以好好在男孩面前炫耀一番,然而李逵却告诉她,老头回邻镇去了,大约往后都不再回来了。

  悦容不明白老头为什么要离开。她年龄还太小,暂时体会不了生活的艰辛,更没办法接受离别的痛苦。而且,所有的离开都有理由,又都没有理由。这是很多大人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小孩子所能做的,无非就是难过一场,然后遗忘。

  新的玩具,新的朋友,过去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

  大人不能理解孩子对离别的难过,他们总以为对孩子而言,记忆这东西会很快被新鲜事物所覆盖,而至于忘没忘掉,也只有孩子们知道。

  最后悦容觉得,也许红薯到底有多少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6

  老头离开不久,镇子也渐渐萧条起来。当然,这和老头的离开没有任何关系——煤矿里的煤快要被挖空了,人们总要生活。

  这天悦容穿着雪白的绒线衣在操场上踢毽子,两个麻花辫随着她上下晃动的脑瓜翻飞着。她学不会跳皮筋,被其他女生笑了一通,但是在踢毽子这方面,悦容有点小小的骄傲。这骄傲不是来自于她踢的多好,而是因为她有整个学校最好看的毽子。

  女生从小就有爱嫉妒的小毛病。悦容虽然大方,乐意把爸爸亲手做的毽子借给别人,也还是被其他女生组成的小帮派孤立了。在孩子的世界里,被孤立是一件天大的事,但还好,悦容还有梅英。

  梅英是悦容最好的伙伴,她是有些笨的,哪怕梅英皮筋跳的再好,别的女孩也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在大人眼里,成绩不好的孩子就是坏孩子,就算他们不会这样说,暗地里也会嘱咐自己的孩子和“好同学”一起玩。可悦容是不同的。

  悦容的父母从来不认为孩子要以成绩区分好坏,反而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梅英喜欢得紧。悦容很喜欢梅英。梅英说跳皮筋其实很简单的,跳不会“小皮球,香蕉梨”也可以跳别的。比如“萝卜”,只要一只脚跨到两根皮筋里,点一下地说“萝”,再跨回来说“卜”就可以了。悦容试了下,真的是很简单的。

  梅英的成绩不好,但是很善良,长的也漂亮,重要的是她从不孤立别人,梅英既不嘲笑自己不会跳皮筋,也不会嫉妒自己漂亮的毽子。梅英真好,悦容边踢毽子边想,一定要和梅英做一辈子好朋友。

  可是梅英在学习上确实是笨拙的。在悦容的学校里,课堂作业总在下午最后一堂课上批,做的好的提前走,而做不好的就要被留下“补课”,还要被敲手板。好在梅英也不是太笨,悦容总是先走,独自在操场上玩上半个小时梅英也就来了。

  放了学,两人往常要一起玩一会再亲亲热热地一同回家去,可这天梅英来得尤其晚,悦容等得急了,脚上一用力就把毽子踢到操场的角落里,她没去捡,只向教学楼歪了歪头,兀自沉默了一会。不多会,梅英小跑着来了,看到泥地里歪着的毽子,又跑去把它拾回来。

  “悦容!”她叫道。

  悦容低着头赌气似的不愿意理她。

  “悦容,我今天,我今天……”梅英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明天……我们家要搬到城里去了。”

  梅英说完就哭了起来,悦容从她手里夺过毽子,哭着跑回了家,不顾毽子上的泥巴弄污了崭新的线衫,只紧紧地把它捂在胸口。悦容哭了,尽管她这时已经懂得哭是改变不了什么的了,梅英一家仍然是要搬走的。

  从这天起,悦容自己上下学。她匆匆的,整天小跑着,或许是她幼小的心已经感受到什么是孤寂。

  镇子变得越来越冷清了。煤矿被挖空,男人们都到城里谋生计,拖家带口,由此服装厂也倒闭了。男人们,女人和孩子们,都渐渐地忘记了这镇子。


7

  这样过了四五年,悦容添了个弟弟。此时饭馆生意冷清,她父亲也不得不为了生计往返于小镇和城里。窗外不再停着一排黑色大梁车——大梁车早就不流行了。也还只有老头子才骑着蒙了灰尘的大梁车到集市里来,来时大衣口袋里收音机咿呀地唱着戏,走时这一曲仍没唱完,车后座上别着伶伶的一棵葱。

  这镇上似乎只剩下老人了,佝偻着身子的,拎着马扎、拄着拐棍、头发花白、眼晴混浊。他也不常往饭馆来,但悦容和她的母亲她的弟弟仍然守在这里。

  父亲终于还是在城里租了房子,为了节省开支,他一个人住到了城里。悦容知道家里的苦处,填高中时选了镇上的高中,学费不贵,也可以帮家里一些忙。她母亲带着弟弟,靠着几道家常菜,仍旧把馆子开了下去。

  陈老三一个月回家两天,他在别人的饭馆里当厨子,假也不好告。有一次他回家来,带回来一个年轻人,叫做秦北方。秦北方说是年轻人,也过于年轻了,算起来也只比悦容大一岁。这天他和悦容父亲一起走进饭馆,悦容的母亲便迎上来。这时悦容的弟弟也有三四岁了,牵着他妈妈的衣角,怕生似的。要在平时知道爸爸回来,早已经高兴地扑上去要吃的和玩的了,现在却躲在妈妈身后怎么也不愿意露面,又好奇地露两只小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

  悦容父亲向他妻子介绍说:“这是秦北方,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了,他小时候……”说着却停下来向屋里看了看,末了问:“怎么没见悦容?”这时候悦容从里面的房间里出来,叫了声爸爸。看见她爸爸身后的人,却对他笑了,像是早就认识了似的说:“哎,你回来了?”悦容母亲正疑惑,秦北方也向悦容笑道:“嗯,回来了。”

  秦北方在镇上住了下来,他性格很好,会的手艺也很多。这时候刚开始流行手机,陈老三知道悦容高中要上晚自习,晚上和一群女孩子一起回家也不安全,咬咬牙给悦容配了部手机。悦容对手机没有什么了解,用的时候不知道按错了哪里,是秦北方帮忙才把手机恢复了正常。她父亲骑去城里的摩托车扎了带也是秦北方帮忙补了车胎。甚至连镇上一户有钱人家的电脑,北方也能修。因此悦客对秦北方格外敬佩起来。

  因为镇子的落后,悦容对电脑简直一窍不通。秦北方说电脑在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又问悦容学校里有没有计算机课。悦容笑着说有,又十分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教我们打字来着,可我只会用一根手指打。”秦北方也笑了,说:“那我以后可以教你,现在我得去摆摊子了。”说着从饭馆出来,骑车到市场摆他的豆腐摊子去。

  悦容对着手机发呆,并且有些感慨——什么时候那个和自己争辩着红薯地瓜的男孩已经长大了呢。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也已经从一个无忧无虑的毛丫头长成情窦初开的少女了。

  “哎,你回来了?”悦容轻声自语着,脸渐渐有些红了。她过分沉浸在一些回忆中,以至于她母亲在里屋第三遍地大声叫她,她才从记忆里苏醒过来,大声答应着:“哎,来了。”


8

  像“陈老三是热心人”、“老三的媳妇心善”这样的话悦容从小听到大,自从悦容母亲从丈夫那得知秦北方就是当初那个卖红薯老人的孙子,对他就越发照顾起来。

  秦北方说他现在刚满十六岁,之前在城里人家是不收不满十六岁的人做工的,他空有修理东西的才能没处施展,多亏遇到悦容父亲才找到一份工,帮人做豆腐。尽管秦北方仍没找到用武之地,但好在他心灵手巧,做豆腐也很快就有模有样,只是不久这家豆腐坊就申请了商标,豆腐做进了大超市里,他这样的“童工”也是无论如何都用不得了。

  悦容的父亲热心肠,知道北方又没有了容身之所,就带了他到镇上来,还帮他开了豆腐摊子。镇上住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太,老人们爱吃卤水点的豆腐,现今市面上的豆腐多是用石膏做的,没有了老豆腐的醇香味。秦北方做的是卤水豆腐,因为对了老人们的口味,在镇上的生意倒也红火起来了。

  悦容父亲常说秦北方头脑灵活,对人也真诚,将来会有大出息。悦容听了秦北方的经历笑了起来,说:“原来不满十六是不能做工的,我只有十五,兴许妈让我在饭馆帮忙是犯了法呢。”悦容母亲听了也笑道:“懒丫头,这个你倒听的清楚,妈让你干活还算雇童工呀?”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连悦容的弟弟也不明所以地咯咯笑着,秦北方捏捏他的脸说:“小家伙,你也听懂啦?”悦容弟弟倒忸怩起来了,又对秦北方喊他小家伙不太满意似的,叫道:“奥运!”秦北方明白过来,说道:“好好好,你叫奥运,不是小家伙。”奥运这才满意地到桌上拈他的杏仁吃去了。

  一提到奥运,悦容想起四年前申奥成功的时候来,那时候举国欢腾的景象不知道秦北方看到没有。因而她问:“申奥成功哪年你在哪呢?”悦容的父亲叹口气,转身出去了,她母亲也揩了揩眼角的泪花,抱奥运进了里屋。

  秦北方坐在窗前的木桌边,扭头向外看着说:“在我爸妈那。那年爷爷走了。”


9

  卖红薯的老头在最热闹的一年走了,走时什么也没有留下,秦北方也理所应当地被接到父母那里。

  老人攒的钱供秦北方上到初中,他一走,秦北方说什么也不愿再读下去。秦北方的父母添了两个小孩,被抓了计划生育,因此没有再出钱让他读书的意思。

  秦北方住在父母家,城里陌生的环境让他越想念起爷爷来,他的父母过得很好,但在过去这些年却从没回家看看爷爷和他,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心凉。

  秦北方聪明,又好学,他经常去书店看书,后来又跟邻居家的大学生学会了电脑。他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摆弄家里的电器,那些是他从前见所未见过的电器。秦北方明白,自己现在是只跳出了井底的青蛙,外面的世界很大,但爷爷却已经不能再陪伴他。

  秦北方十五岁的时候决定离开家独自出来闯荡。这是男孩子很叛逆的年纪,陌生的父母,陌生的家,逼出他骨子里的倔强来。秦北方告诉悦容,他顶讨厌在满心欢喜的时候被浇上瓢冷水,因此个性也变得要强。

  那一年秦北方还在读初中,学校是有奖学金的。这天他考了第一名,兴冲冲地揣了钱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想着爷爷该怎样的高兴——他孙子有出息了啊,他的劳苦也值得的。但当他回到家,看见外面灶上还烧着饭,进家门却发现爷爷躺在他常躺的草席上,身子已经冰冷了。

  悦容低了头,泪珠掉在前襟上,不见了痕迹。她又想起了那年冬天,带着小孙子卖红薯的老人,那双粗糙的手,还有寒风中那双手递来的,用旧报纸包住的烤得滚烫的红薯。而这双手在四年前已经冷了,僵死了。

  这个朴实的老人,也不复存在了。


10

  年代的变迁感在近两年表现得尤为强烈,镇上的新年愈发没有了年味儿。孝顺的人们把镇上的老人接去城里过年,也有些不孝顺的,把家中老人丢在镇上,连都不来看一眼。

  说起来悦容家的年则比往年更热闹,大许是多了秦北方,又或是有了奥运在旁边嘁嘁喳喳说个不停。陈老三买了几挂炮,贴好春联就系一挂在竹竿上,由秦北方挑着,悦容来点捻子。

  悦容家的春联仍用糨糊贴。糨糊调好了放在瓷盘里,找把干净的刷子便贴得妥妥当当。等悦容父亲喊声放炮仗,奥运躲得远远地,用小手捂住耳朵。悦容捏着短短一截父亲吸剩的烟屁股,小心地点了捻子,飞快地跑到秦北方身后来。秦北方挑着竹竿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转身看向悦容,悦容听到鞭炮声总会不由自主地眨眼睛。她控制不住地眨着眼,向秦北方做了个口型:“过年好!”这时候鞭炮放完了,秦北方也向悦容笑着说:“悦容,过年好。”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了,热气蒸满了屋子,悦容和秦北方走进屋去,心照不宣的,谁的心里都不再感到孤寂。


11

  吃年夜饭是在饭馆的里屋。外面是馆子,里屋就是悦容一家住的地方。

  一家人只住这一间屋子,用帘子隔成两半,帘子这边是悦容的床,靠墙立着一个旧衣柜。床正对着的是一台电视机,这是在悦容五六岁时买的。那时候镇上的人很多,饭馆的生意也好,现今这种电视机已经不多了,就像这镇子的没落。

  帘子那边呢,是悦容的一张小床。棉被没有叠,套着碎花的被罩平整地铺在床上,床头伏着灰色的一团,近看才知道是个布偶——用棉花塞的胖鼓鼓的一只灰兔。眼睛是用红珠子嵌的,机警却笨拙的样子,令人看了不免要笑。例如秦北方是笑了的,在大家围坐在一只木箱旁看电视吃饺子时,奥运便揪出那只灰兔来给秦北方看,两人把兔耳朵揪来揪去,笑作一团。仿佛秦北方也变作四岁大的孩子。

  奥运和秦北方混熟了,愈发地没大没小。吃过饭,奥运让北方扛着他去商店买摔炮去。摔炮只有奥运那么大的孩子才喜欢,盒子上印着一条金鱼,炮长的也像一个个的小金鱼,掼在地上噼啪噼啪,不似鞭炮那样大声,也不是沉闷的响声,而是噼啪噼啪,清脆的,像孩子的嗓子。

  悦容帮她母亲收拾了充当桌子的木箱——那本是她装衣服用的,也充当她的书桌。她要洗碗去的时候听见外面摔炮的声响,母亲向她微笑着说:“哎,你弟弟和北方在玩摔炮呢,你小时候最喜欢了。”悦容嘴里咕哝着“谁还要喜欢那个啊”,洗过碗却戴了她母亲的手套跑到门外去了。

  秦北方向地上掼了一个炮,说:“一个。”奥运也使劲地向地上掼着,叫道:“一个。”秦北方又掼了一个说:“两个。”奥运仍效仿着叫道:“两个。”这时秦北方见悦容来了,丢了一个炮到她脚边,啪的一声响,北方说:“悦容,你也来。”奥运十分兴奋地跟着扔炮到她脚边:“悦容,你也来!”

  因为身边的人都叫悦容为悦容,秦北方之前这样叫她她并不觉得什么,而今天一经她弟弟重复,显出这样叫的亲昵性,她倒十分不好意思了。悦容的脸红了起来,又想着:“不叫悦容叫什么呢,连名带姓地叫陈悦容么,听着也不很舒服,他也只是顺口叫着罢了。”想着想着竟然也有点心灰意冷,又自己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于是接过秦北方递来的炮,也欢天喜地地玩起来了。


12

  悦容?的母亲摆好了点心,??透过窗张望着,同时催促悦容父亲点好炉火。门前挂着两只红灯笼,在地上映着红彤彤的一片,给冬日添了些暖意。然而冬天还是要冷的,悦容的母亲开门向外叫着:“外面冷了,快回屋来!”此刻屋内炉子已经点好了,靠墙的暖气烧得滚烫。悦容听了,赶忙拉过奥运来,哄他回家去。奥运这边玩的不亦乐乎,撅着嘴很不情愿,要秦北方扛着他才乐意回去。秦北方让奥运骑在自己脖子上,奥运戴着悦容拿来的手套,两只小手护着北方的耳朵,又因为他坐的高高的,竟然开心的唱起儿歌来了。悦容跟在一大一小两人身后,觉得秦北方倒真像个年轻的父亲,要是将来秦北方做了父亲,想必也很疼爱自己的小孩子吧。悦容胡思乱想着,不觉微笑着进了门去。

  镇上没有守岁的风俗,又因为镇子里多是老人,连夜里十二点辞旧迎新的鞭炮也免了。一家人,算着秦北方,在暖融融的小饭馆里间看着春晚,直到电视里传出难忘今宵的旋律,一家人才发现已是新的一年了。悦容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三份准备好的红包,递了最厚的一份给秦北方,秦北方推拒着,说自己已经挣了钱,不算是小孩子了。可悦容父亲却不肯,悦容和她母亲都劝他说“收下吧收下吧”,连奥运也知道帮父亲把红包塞进北方棉衣口袋。秦北方隐约听见远处村落传来的鞭炮声,他看着悦容和奥运,又望向悦容父母,然后伏下身来,郑重而坚定地磕了三个头。

  那天夜里北方住在悦容家里。他本来是要回豆腐作坊里住,悦容母亲执意留他在家里,因为悦容母亲从前生活在南方的缘故,她很怕冷。听说这大过年的,北方还要回那两间阴冷潮湿的小屋去住,不免心疼起来。秦北方觉得悦容一家住的就够拥挤了,再多个自己挤进来难免添上许多麻烦,而悦容父亲说挤一挤也倒暖和,就开始分配起每个人睡觉的地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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