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着一件藏青色旗袍走在漫天飘雪的弄堂里,仿貂皮的披肩松松搭在肩上。雪花从青灰的穹顶一点点坠落,掠过她的眼角、眉梢落在披肩上,镂空的花瓣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全黑的貂毛,却是转瞬即逝的,也是时隐时现的,正如她青黑的背影在朦胧的雪天飘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转到街角处就再也看不见。
“你见过她?”抓药的中年妇人问盯着背影看的小伙计。
“也许?感觉有些熟悉。”
“是呀,我也看着眼熟。这小门小户里,怎就出了一个那么标致的闺女!”女人特意把“小门小户”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有人说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冷,可依南方人看却不一定,北方纵使外边冰封雪飘,走进屋里也有炉子有火有热炕头,南方的室内却多是阴冷冷的,倒比街面上更令人难耐。楚天住的屋子又比一般人家寒碜,屋里漏风、漏雨,奶奶前年贴在墙上的年画脱了一个角,被屋里的风刮得摇来晃去,眼看就要被撕扯下来。楚天的目光总算及时捕捉到这危险的一幕,她懒洋洋地走过来,用掉落的饭粒把画重新粘好,又将桌上的剩菜略作收拾,才缓缓走进房去。病弱的奶奶躺在狭小的木床上,她翻过身来看楚天,却弄得床板和地面都嘎吱作响。她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看到楚天脸上残存的胭脂,却又闭上了眼。楚天,也只是淡淡说一句“我回来了”,便在木床旁边的床板上躺下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屋顶上摇摇晃晃的灯泡,似乎在想什么,又只是在发呆而已。两个人都在屋里,屋里却没有生气。
“咚咚咚”,门响了,楚天不想去开门,但还是去了。门前是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成程,他说自己还和去年一样,在花田弄买了两封炮仗,想来和她一起放。“是呀,再过一个礼拜就过年了。终于又熬过了一年。”楚天这样想着,却回说自己身体不适,就不去了。哪知成程硬像小时候一样把她拽出屋门,拉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听鞭炮噼噼啪啪响了一通。也许是鞭炮响时和成程靠得太紧,也许是紧紧捂着耳朵,楚天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绯红。成程仿佛重又捕捉到她幼时娇憨的神韵,便开心地打趣道:“你天天缩在屋里,不被冻坏才怪呢。”
楚天小声辩解道:“谁说我一天在屋里了。”
“那你还能去哪?”
“我去挣钱!”
“哦,大小姐居然挣起钱来了?”
楚天的脸涨得更红,胭脂的颜色反而被衬得淡了,她嘴唇翕动却终于闭上,背转身向来的方向走去。成程连忙追了上去,说:“你怎么就生气了?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怎么能一言不合转身就走呢?这可不像你小时候了。”他跑得快,没几步就赶了上去,横在楚天面前。
“成程,咱俩已经不小了,这个样子人家要说闲话的。”楚天气愤地说。
“闲话?我何时怕过闲话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再说了,我们两家小时候可是说道好的。”这后一句他说得云淡风轻,楚天听来却意味深长。他们小的时候两家邻居常来常往,谈笑中确实听成母提起过给两人订亲,可自己母亲却没有立时同意,后来也就没再听长辈们提过此事。现在父亲走了、母亲改嫁,成家自是不会再动让自己嫁过去的念头了。可成程这么说,莫非……算了,这人说出来的话从来也没个准儿的。一直被父母奉若珍宝的成程即便到了十八岁,言行还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想来他今天不过玩开心了随口一提,也不必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放炮就放炮,何必说别的事。你如果没事,我们不如到法租界看看?”
“好啊,我早就想去了!”
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和飘雪的街道,法租界看起来却浓妆艳抹。这里的黄包车跑得更快,人们的衣着也更洋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诱人的味道,混合着点心的甜腻、香水的缠绵还有一丝熟悉的霉味,也不知道是什么发霉了、还是什么都发霉了。左手边,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卷发女郎倚在一棵粗大泡桐树下,她紧紧地抿着红润的嘴唇像在抑制将要爆发的怒气,一个提公文包的眼镜青年急冲冲地向她跑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oh, honey, let you wait for so long!”
女郎娇嗔道:“you won’t keep me waiting for more than 5 min, will you?” 青年一边吻着她的红唇,一边殷勤地抚摸她的身体。
“真恶心!”成程不由自主地说道。
“这叫风情,你只是不习惯罢了。”楚天冷冷道。
“你习惯?”成程问。
“说不定呢。”楚天低着头轻声说,“这个女人很累、她一定很累。”
“你怎么知道?”
“她身子松得像团面。”
“哦哦,你这比喻一点也不形象。”
这女人叫赵景文,楚天几乎每天都看见,她甚至可以说认识她,可并不喜欢她。虽然她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同病相怜,可是那女人高挺的鼻梁和飞扬的眉眼既让她羡慕,又令她恶心。楚天觉得她的目光穿过青年的肩头,正向自己这边射过来。她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快步走开了。他们不知不觉到了法领事馆,一条发胖的阿拉斯加犬向他们吼叫几声,觉得无趣便又趴回它的温暖小窝,楚天望着大门两侧洁白的大理石柱出了神,成程叫道:“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她才定了定神向前走去。前边就是法巡捕房了,楚天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到那里去,便跟成程说不放心奶奶一人在家,唤他一起折回家去。走着走着,突然有一个结实的声音喊道:“楚天!”待她回身去看,已不见那人的身影,只觉手里被塞进一张细小的纸笺,她知道自己的新任务到了,便把它紧紧攥在手里。
回到家里,楚天见奶奶背着身子好像已经睡着了,便轻轻走出屋来把纸笺对着昏暗的灯光看。上面是一个地址,和平饭店2034。看完便从怀里掏出从爷爷那里传下来的金锥子,把纸笺捣碎。她又回到里屋,却见奶奶正半坐在床上等她,见她进来缓缓说道:“天天,我知道我们没钱,但你不要再干那事了好吗?奶奶这把岁数已经活够了,你别管我,自己打着铺盖到乡下投奔你大伯,让他给找个好人家,也能安个身了。想想你爸爸吧,他……他……就是为这个事丢了性命啊。”
“奶奶,你放心,太危险的事,我绝不会做。”
“你爷爷、你爸爸,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最后呢,还不是被那个青帮虎狼骗着去干了送命的活。你就听奶奶一句劝吧,咱家现在只有你了。”
“可是奶奶,大伯固然肯帮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不如在这自食其力,说不定能攒一笔钱,咱祖孙也过两天好日子。”
“哎,你和他们都一个样,倔脾气。好,好,好。”奶奶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儿又说,“那么大的姑娘,也是时候嫁人了。”
“我没有什么人可以嫁。”楚天淡淡道。
“成程不是和你从小玩到大,我看他对你也有意思,不是今天还约你一道白相?”
“成程?我不知道。如果爸爸在,我们两家还算门当户对,只怕现在他家看不上我了。”
“哼,那你得主动些,让他离不了你,对不?”
“可我不愿意。”楚天略略思索一会儿又说:“成程对每个姑娘都顶热心,我怕他并不真的相中我。”
“这可说不定呢,有几个人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再说了,相中不相中根本不要紧。这样,明天你叫他来,我问问他。”
屋外一轮月亮已被没去大半,剩下的从云雾后散着一点涣散的光,雪虽然已经停了,风却越来越冷,它们见缝插针地钻进低矮的门户里,钻进被褥、贴着身体。
第二天清晨楚天出去得很早,她要到和平饭店去完成任务,据上两次的经验看,黄老板和林师娘应该还是会让她给“一枝花”打下手,从那些有模有样的客人身上摸走钱包什么的。比起紧张和害怕,她却察觉到一种另类的兴奋在体内某个地方酝酿着。2043是一间套房,来给她开门的不是“一枝花”而是那个叫赵景文的女孩,她眉眼间似含着一点惆怅、万般柔情。见到楚天,她用温软的声音交代道“楚妹妹,我是你的新搭档,今天我们要把客人灌醉,从他身上拿一个文件。到时候我负责灌酒,你负责搜身,好吗?”“嗯。”楚天笑了笑。客人是将近十二点钟来的,这是一个长得年轻俊朗,做事却毛手毛脚的青年,和那天街上遇到的眼镜青年颇为相像。赵眉头一蹙,却又立刻回过神来为他祝酒,说什么接风洗尘、暖暖身子,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她递来的白兰地,白皙的脸上涨起红晕,身子也摇晃起来。楚天先摸了一遍他脱下来的皮大衣,又检查了他提进来的行李,却并没找到任何文件。赵景文只好把预先准备的迷药倒入酒中让那人喝下,等他躺倒在床后便开始搜身。哪知那人突然捏住了赵景文柔软的手,对她说:“别找了,不在我这,在你情人身上呢!”说着便迅速从床上坐起来,用满是体毛的手臂按住赵景文纤细的手腕,又迅速从衣兜里抽出细绳把她缚住。楚天正要叫喊,却被他快步走上去堵住了嘴,也用同样的方法绑在椅背上。青年笑嘻嘻地看着她们俩,右手抬起了赵景文的脸,乐呵呵地说“你也就这样而已,我二哥怎么就被你迷住了呢?”说着眼里突然露出凶光,反手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打了一个巴掌。随后他把她从椅子上解下来,放倒在床上,赵景文绝望地挣扎着,眼里溢出泪光。她柔软的身体一边左右扭动着,一边微微颤抖。
楚天此时却并不绝望,她觉得眼前这一切似乎都被预料过了,只是突然真的发生、发生在自己身上让她感到有些荒诞。她看到赵景文那双大大睁着的、漂亮、绝望而又空洞的眼睛,想到不一会儿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竟没有感到恐慌,而是产生了一种发自肺腑的恶心。她不愿事情就这样发生,奶奶的声音又回响在她耳畔,她不过是来挣钱而已。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让绳索在椅子腿的切角处不断摩挲着,伴随着床上剧烈的响动声,绳子一点点被摩断。楚天悄悄把手抽回来,从怀中摸出那把尖细的锥子,这也算是从爷爷那里传下来的遗物,爷爷、父亲都是用它来自裁,可她不。她看到那个男人折叠着自己的躯体,横驾在赵景文白皙的肉体上,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赵景文则微弱地呼吸着,她尽力把头偏朝一侧,脸上清清楚楚地现出两道血痕。楚天靠近时,那青年似乎察觉到什么准备往后看,却被突然挣起的赵景文咬住了鼻子,一时间甩脱不了。楚天猛然跨上前去,把锥子狠狠插进他的太阳穴里,一下、两下、三下……那人来不及尖叫就倒在床上。楚天帮赵景文解开绳子,两人急忙穿好衣裳跑出房间,临走时看到那个男人的鲜血浸湿了白色被单,仿佛新婚被子上开出一朵绚烂无比的牡丹花。
“去哪?”赵景文问。
“还能去哪?”楚天冷冷地说。
她们又相视苦笑一下,向黄公馆走去。那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欧式建筑,花园里种着各色的郁金香,镀金的大门则闪闪发光。下午三点黄老板出去办事了,只有林师娘在家。她看到她们目光中异样的神色和身上的伤痕,便已猜到事情的十之八九。待楚天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她先是一皱眉,继而放声大笑,“该!该!”她边笑边说。可突然又板起脸来,说,“你们可给黄老板闯下了大祸,只怕仇家上门啊!”说着用一种锥心刺骨的目光逼视着两个年轻女人。赵景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求师娘救救我们,我们也是为黄老板办事才落到这个地步啊。”楚天也听到自己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但她此刻并不怎么在乎结局。林夫人皱着眉想了想说,“好吧。看在你们业绩不错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们跟老板说两句话。只是啊,必须有一个人出来担这个责,不然我们也不好交代,是不?”赵景文连忙把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看林夫人一眼。楚天则用十分淡漠的神色打量着她,或者说,打量着将会发生的一切。客厅里陷入一片静默,只有那只法兰西挂钟的滴答响敲着窗玻璃。“好吧,好吧。楚天,你回去吧。”她用懒洋洋的腔调说,声音里却渗着一股骇人的寒意。楚天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腿有些发软,却刚好还能走路,便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家里还是一样的冷清,桌上的剩饭剩菜泛出一股馊味。奶奶在里屋发出响亮而脆弱的鼾声,但被她走进房间的脚步惊醒。
“他不爱你。”奶奶翻开眼睛,缓缓说道。
“哦。”
“但他会娶你。”
“哦?”
“他要找个媳妇,却没有聘礼,但咱家刚好不需要。”奶奶说道。楚天听了觉得可乐,但心中并未因此产生一点波澜,甚至觉得正在被说的事似乎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十分疲倦地躺在她的床板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个星期后就过年了,奶奶和楚天被请到成家吃饭,饭菜很香、但不热。差不多在同一天,楚天听说万花楼有名的女招待赵景文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但又十分清楚。差不多又过了几天,成家把她娶进了门,没有婚礼也没有仪式,一台破旧的小轿抬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女人,这个女人进门后,花田弄只不过多了个新媳妇。差不多一年后,这个媳妇消失了,有人说看到她出现在黄公馆里,后来黄老板与林夫人分道扬镳,她大概跟着林夫人,去了南方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