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没有时间写这篇文章,只是有人在看了前几日那篇短文之后,问我是不是计划写贾平凹先生?估计是看那文中有一句“一般作家在处理涉及当下现实的作品时,都习惯性的虚拟非正常人的视角,阿Q是这样,贾平凹《秦腔》中的‘引子’也是这样。”当然,更主要的是有很多亲爱的网友以各种方式提出,让我把“贾平凹与路遥分析一下”。说实在的,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谁愿意干?现在都是市场经济,我的文章要为国家注重社会效益,要注意保护被评论者的合法权益,还要为大家提供一点“干货”并追求客观实际,最后搭上时间或许还要被很多朋友指责。而且,不要说我一般不会贬低任何作品,即使我客观的说几句话,也立即会有很多人说我不懂历史,不看原著,甚至我不把每篇文章说的天花乱坠都很有可能会成为历史罪人,被个别如椽的大笔钉在评论区。反过来,不客观的说些曲意逢迎的话,被评论的作品的受益者也不会发我几元钱的奖金,更不会在意好评等身的论著中多我几句,况且曲意逢迎也非本人所愿。由此顾虑,却依然动笔,只是不想忽视了那些期待的人。
看见手边南师的《中国道教发展史略》,又想起了王维在罔川品着茶、在价值上亿的别墅轻松漫步,说了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家都很忙,我也要抗击疫情,还是让我们回归当下,直奔主题:
一、总体评价
总体上看,两部著作都是文学陕军东征的代表之作,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经典主题。但在拷问灵魂的尺度上,两部作品却客观的存在一定距离。
关于陕军东征,16年前和高建群先生聊天时,他也曾详细解读过。现在回想,还是有必要再说一句:“陕军东征”被一位记者提出时,主要指陕西文坛继路遥的《人生》被改编为电影(1984年)和《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1991年)所引发的广度关注之后,于1993年上半年集中涌现出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京夫的《八里情仇》、程海的《热爱命运》等多部具有厚重文化深度和强大影响力的长篇小说,进而在全国范围内形成的一种被追逐、被肯定的“陕西文化强”的普遍社会印象。这一大众普遍评价,也深度影响了包括几位大作家在内的、陕西众多作家的集体成长。因该文化现象不在本文讨论的范畴,恕不赘述。
二、两部小说的比较
1、关于评论的范畴,本人只谈与所论作品密切关联的问题,而不愿意就两个作家进行近距离的比较。
2、客观的说,在拷问灵魂的尺度上,目前来看,中国当代很难有一部作品能超过《废都》。
这个尺度,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描写的细腻度和文本的庸俗性。这个尺度,是真正读过几本世界文学大师的名著之后,一个普通学者能够简单理解的思考社会问题的广度和锚定诱发这种思考关键点的准确性。进一步讲,即使是一个普通读者,也会在合上一本著作后,首先感受到的那种对人世沧桑和道德远行的灵魂拷问。年轻的朋友可能听过一首通俗的歌曲——《多年以后》。这种感觉,如同此曲中那句“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我?记得这个世界我来过?”
从另一个方面说,可能作者本人,也未必认同自己的这部作品其实是献给世界最好的礼物。主要是因为茅盾文学奖将《秦腔》推到了自身创作的另一个高度。笔者不就该奖项做任何评价,只探讨与挖掘大地和启迪灵魂有关的事情。每一位作家,都是艰辛的,可能都曾有心酸悲苦的一段人生际遇。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都是上帝派往人间放牧人类灵魂的牧者。找寻灵魂、发现灵魂、追问灵魂、守护灵魂、拯救灵魂是他们每一个人心中最深沉的梦魇。曹雪芹与柳青关于长篇的梦半途而终,终成人生的缺憾!深夜孤坐,我问过曹雪芹,你是舍不得那些水一样柔情的女人吗?他告诉我,他其实舍不得的是花一样美丽的人间。我也问过柳青,你是舍不得那些贫困艰难依然热爱生活的人们吗?他告诉我,他其实舍不得的是遍地播种着淳朴与理想的大地。再说《废都》,难道贾平凹先生真的不知道爱情可以高山流水、牧马南山,可以花前月下、白头言欢吗?显然,他不但知道,也完全有能力写下这样的文本;如同他通灵的笔,写下无数经典的散文。但我们不能在别人的道路上规划自己的理想,每个人都有自身面对这个世界的姿势。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基本的权利,何况是一个记录世态流云的笔者。王愚爱喝酒,路遥爱抽烟,康德爱思考,尼采爱狂言。一个人最大的价值在于,任凭风雨如铁,依然迎风而歌。对于《废都》,如果你能从一个地方出发,看见一个你从未见过的苦乐人间,那可能你便不会心生抱怨。我们经常从很多坟墓里发现传世的珍品,但我们从来没有抱怨过坟墓本身。我看见埃及的金字塔中沉睡的法老,看见静卧于乾陵中那个任谁评说也不留一言的女人。他们不是在坟墓中沉睡,而是在另一个世界思考,看我们如何面对他们曾经走过的每一段路,他们所深爱的那个辉煌璀璨的世界。武则天说,珍宝不及无字的墓碑;法老说,最珍贵的便是金字塔本身。
再说《白鹿原》。自从两千年的封建文明关灯熄火之后,中国被西方列强肆意凌辱,母亲的身体上无处不流淌着悲惨的血泪。具象的评述难免落入画地为牢的桎梏,我们暂且不评判该作品所褒扬和维护的所谓阶级,我们只探讨此作可能引起读者何种思考。关于女性的悲惨命运、关于情爱在特定时代中的欲往不能、关于封建文明中套牢在无数社会底层人物思想中的枷锁和沉重、关于贫穷和与贫穷有关的一切抗争、关于革命的理由和屈从的心境、关于理想的亡失和非道德的成功、关于静静流淌的渭河和渭河平原上一代代人的生命历程等等,显然,陈忠实先生“直面生活的矛盾冲突”,力图“真实的反映生活、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反映生活”。
进一步说,这部作品表达的思想是多元的,包括作者本身也是非坚定性的。因此,当读者阅读该著作时,便存在一个整体把握问题。此前(前一篇文章),我曾提到《白鹿原》与《百年孤独》有类似之处,并不是说该著作可以达到《百年孤独》的高度,而是说在叙事范围选定上和叙事穿插的风格上有这样一种取向。但如果充分理解了《百年孤独》一书的读者,一定会从该书清晰的思路中明了拉丁美洲一个世纪的变迁过程,会在合卷之后同生错综孤独的命运体验。这种体验,在本语系群体中尤为强烈,即使历经翻译遍及全球,也冲刷着整个人类的孤独感。《百年孤独》选择魔幻现实主义写法有同时代素材欠缺和政治语境限制的问题,但作者以合理的局部夸张和神化弥合、在这种缺憾成为一段留白之际将其描绘成心理和意象层面的一种画卷,实属不易。具体可读原著,不再赘述。
《废都》的主题是聚焦的,深度刻画出了一个时期整体的社会氛围和群体体验;这种刻画从《浮躁》开始,就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是一个长篇小说创作者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境界的统一。直白的说,一般非文学研究型的普通读者,也可以在阅读结束后获得这种体验。《浮躁》的主题是什么?就是作品的题目。是创作者首先领悟了那个时代的普遍特征之后或在创作中明晰了这个特征之后,再通过作品的建构将思想表达出来。《废都》同样如此。记得刚刚出版之初,很多评论家给予了该作品上纲上线的评价,但历经了将近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当网络小说充斥着穿越、玄幻、性爱等等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时,人们不再“为赋新诗强说愁”。至于该著作对当代文学市场化变局的现象级影响,这里暂且不谈。
3、再说两位作者都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显然,陈忠实先生是以《白鹿原》荣获该奖的,前文已述因由,不再多说。这里只说贾平凹先生以《秦腔》获奖。陈思和说秦,“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是新世纪以来中国大陆最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同样,在“把历史还给文学”一段中,论述了该作品也具有家族史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陈晓明说贾,“贾平凹在当代中国文学界是一个争议最大的人物,这无疑是因为他的《废都》。”“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事件频仍,但只有《废都》是文学界自发性的事件,其他的力量不过推波助澜而已。”本人从来不会断章取义,这不符合一个评论者的基本要求。现在谈谈本人对陈评秦的理解,显然对《秦腔》的评价有些拔高的倾向。客观的讲,茅盾文学奖应该是授予作家这个“家”的。很多人喜欢随意将某个人称作大师,本人不习惯这样随意附和。从这个角度说,贾平凹先生可称为“大家”。在这个意义上,统观其文学成就,与莫言不相上下,都是中国文学界的“大家”。继续说陈评秦。程光炜先生(曾主编有十一五国家规划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等)曾在《文艺争鸣》2009年10月刊中,发表过一篇《当代文学60年通说》,其中将1980年至2009年这“三十年”的文学称为“后三十年文学”阶段,在第十三章简要论述“后三十年的重要作家”时,只提了五个人,依次是贾平凹、王安忆、莫言、余华、路遥。
客观的说,程光炜先生在论述时说了一段非常谦虚的话,但很到位:匆匆三十年过去,很多作家都被历史埋没。这对我们做文学史的人来说,真有不胜感慨之叹。但人生在世,向来如此,唯几个人才能活到下一时代,移交后代观众,其他人皆成烟尘,直至完全消亡。文学也是如此,有如戏剧。只因历史太长,人世太短,依我眼光又看不清楚“历史”之全部,故只勉强说来。请各位文学名家谅解。如果得罪,且等来世奉还。这里所列几位,也只能说是凑数而已。
此后,他在谈到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时说:散文性、抒情性构成了他创作最突出的特色,他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恰恰都不是迎合“时代大潮”却是(原文无“是”,依据其本意添加)浓厚地保留着作家精神气质的,如庄之蝶、子路等。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废都》、《高老庄》才是贾平凹最为杰出的长篇小说,是他几十年小说中的“小说”。相反,被人们所认定且评价极高的《浮躁》、《秦腔》则表现平平,过于做作。
关于《浮躁》的评价,由于本人与程先生的论述角度有所区别,所以存在差异并不奇怪。本人觉得程先生关于《废都》和《秦腔》的评价,是客观的、中肯的。
4、关于创作过程的理解。
对于《废都》,可能作者本人在反思自身的成型文本上,也会有一些具体的不完美的认识。这一认识和作者逐年提升的艺术水准有关,也主要和作者内心认为这个创作过程过于仓促有关。同时,如果研究这些作品的人,也会以曹雪芹十年呕心沥血铸就《红楼梦》,路遥历经六年写出《平凡的世界》为本能体验,武断的认为匆忙而为的作品便存在必然的硬伤。原则上,笔者不会以此为标准评判作品之优劣。其实,远近的例子已经太多。比如在写作技巧上一直被马尔克斯奉为学习对象的海明威,创作著名的《老人与海》只用了8周;又如路遥艺术水平最高的中篇小说《人生》,也仅仅用了四十天。对于贾平凹先生用三个月时间创作出《废都》,我们没有必要因创作过程的耗时质疑作品的艺术性。
同样,陈忠实先生历时4年创作的《白鹿原》,也是呕心沥血之作。这和27年来他一直想写长篇而未能下笔有关,更和陈忠实先生内心的历史责任感有关。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希望可以铸就传世佳作。作为一位职业作家,并身兼中国文化强省作协副主席一职(当时是该身份),自然有一种使命感;加之西安这个十三朝古都,处处都是历史遗存,遍地可见千古风范,存在于此的作家从来不会偏安一隅,见好就收。大多数都是心怀家国,时刻仰望星空、准备着叩问人类的伟大灵魂。陈忠实便是在这样的内心诉求下构建并完成《白鹿原》的。至于那些被其他人已经传说很多的些许故事,只是战术而已。我们更倾向于从内心挖掘一个人关于创作的战略思考。没有这种宏观心态,没有这种强大的历史悲悯,企图构建任何一部关于一个时代的鸿篇巨制,都是很艰难的。在这一点上,熊召政先生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也具有极大的相似性。
4、关于两部作品中存在的性爱的描写问题。这里只点到为止。排除阶级性观察,只回归文学艺术和世俗解读。应该说,两部作品在这一问题上被各方面一直抵触的深刻原因在于:公开发行的文学作品,即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格调审查,对于广大读者而言,毕竟也要面对全人类续存的下一代,要面对当下的青少年。
如果两部作品中的这些描写只是为迎合部分读者对“纯粹性行为”的追逐,那就成了与粗俗小说无异的非道德性陈述。在这个意义上,这种文字已经不是文学范畴应该存在的文字了。但我们还是倾向于对作者本心的关照,更倾向于将这些描写理解成“非纯粹性行为”的合理陈述。
应该这么说,如果两个人类个体在没有任何情感认同和交流的状态下实施,并在发生了性行为之后依然没有彼此的情感认同和交流,那么他们之间的性行为便属于“纯粹性行为”。显然,在上述两部作品的相关描写中涉及到的人物,一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此,我们只能将这些描写理解成“非纯粹性行为”的合理陈述。
在非纯粹性行为的层面上,理解两部作品中的相关内容,我们便能够比较宽容的理解作者的本意:一段现实历史的构建,不可能是跨越人性之上的空中楼阁;在真实社会中存在的事件,一般意义上都应该允许文学重现;如果处于对作品重大主题的表现或对不可或缺的关系人物的刻画,在基于“非纯粹性行为”的基础上,应该是合理的。
在关照作品表现需要的同时,本人依然坚持尽可能避免这些描写的具体和繁复,我们不能忽视文学对人类下一代、对当下的青少年的严重影响,特别是如这两部作品一样的所有当代经典文学作品。
6、此处,再简要谈谈这两位作家。他们不同于孤身独行的路遥,在陕西甚至中国、全球范围,都有自身很多亲朋故友。特别是在陕西,他们都是比较能够关照现实生活的人。在成名之后,常常身兼多职,是陕西文坛的领袖人物,也已经步入中国文坛的话语高层和艺术一流的层面。因此,他们对生活的理解是切身的,感性而真挚。加之两位虽然孤心向文,但待人都很温和。从另一个方面观察,他们的内心也常常是浮躁的,在自我审视上存在一定误区。当然,陈忠实先生已经仙逝,本人不可再进行任何置评。目前,文笔如椽的贾平凹先生,可能还会书写更伟大的作品,甚至成为中国走向世界的文学大家。因此,对这两部作品的理解和论述,本人尽可能排除任何情感上的倾向性因素,客观的陈述自己粗浅的认识,只希望伟大的作品能够照耀我们和在我们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每一个人。只希望故去的灵魂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如此之多的亲友怀念着他们;只希望依然奋战的牧者能够挥起灵动的手、怀着朴素的心、拿起时代的笔、铸就历史的文;只希望每一个读了这篇短文的人能够对本人有一份宽容,照顾本人放下眼前繁巨的俗事说几句浅薄的话,以不负彼此网上的结缘和惜字如命的苦心;只希望更多年轻人能够以各位先生为楷模,在心中播下美好的种子,在光辉的时代中奋发而为,为我们深爱的每个人和爱着我们的每个人用青春用生命刻一段文字,面向世界大声的说出中国的声音。
最后,将食指《相信未来》中的一段诗送给大家: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