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清明雨是春日早祷,一遍、两遍,最后穿过柳梢讳莫如深的那一点点。大地在雨中如呜咽,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有淡淡腥味,草色青葱夹杂着脱落之意。撑伞在河边,涟漪一圈一圈如伞盖,细语是诗句两行,一滴一滴连缀的是“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风会在这时候划过流云,天边浮漾湿湿的灰色光华。大理石一样的天上蓬蓬松松堆着云,偶尔散落成柔柔的白絮子,小孩子颈上挂着的那种玉佛,上面就嵌着这样一缕一缕的云。玉冷冰冰是冬天冻久了的手指,而现在的天气不是。海子会说,太阳太远了,否则我要埋在那里,而于我则是烟岚重叠,愿葬在一片云海下。

南方的雨水,南方的云气,南方的春天,草木蔓发层层纠缠,青色麦田中隐隐是收获之味。没有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不是小山而是小山词,清秀温软的湖畔耳语。江南平平如也,纵有丘壑起伏也像是农家堆出的草垛,雾蒙蒙地带点水汽,一把火放过去也燎不着的温吞与缄默。青白色的天底下有几户人家还点着灯,明黄色带点红的小小一盏,是花灯的颜色。小时候在上元节的小路上跑着,手里是满满的莲子糖,甜味跟着小船一样的步子摇啊摇啊不停歇,而今只在田垄上看远处的灯光,一片寂静中却也有这样暗涌的热闹味道。

相较于灯火辉煌的隆重季节,如弥漫的青苔一样的繁盛气息更有种叫人心醉的奇异质感。柳驻河畔,青绿的,欲投水而面悬长泪的美人,对于她们的赞美不是太少而恰恰是太多了,她们不动脑子就可以把自己扔进那样的比喻句里,像戴着枷锁镣铐一样忍受自己的美貌,遮掩于长睫毛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说,大幸之至,真真是大幸之至。抬眼看河堤,青葱草木的萌动气息就快要生生溢出来,河底是水草飘摇,流动中有剪不断的复杂神情,那颜色像极了祖母手腕上套着的翡翠镯子,冰凉又圆润的小小一环,不可言说的深绿色过去。那种近乎抛掷的姿态,在浩繁卷帙中从未有一段历史与之类似。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古人的字句画尽相思,诗文里景气和畅,辋水沦涟,或是轻飘飘的花开一朵,一笔一划写到最后总要说,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春树暮云,实在是古诗里一座旧矿山,下笔洋洋千言,抬眼望见厚重到要滴出水来的一朵云,心里把远人的名字写了又写,再接下去却是“倘能从我游乎”,别着性子不肯开口的一点倔强。就像把将进酒在心里背了一百遍,说出口的却是“对不起,我想要喝茶”,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把这种场景写下来,恐怕连注脚都显得悲哀透顶。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写上一幅字,黑墨连缀,素白绢布或是洒金红底,一样熏熏然的太平气象,是老太公当年常称耀的书法,一撇一捺,直落落刻在书卷上。从春联到喜联挽联,附近人家都备好了笔墨纸砚,恭恭敬敬请老太公喝杯小酒,再看他几笔落成一幅好字,个个拍手称赞。当年的老太公身上是属于读书人的傲气,别人来请字,他八成是摇摇手不肯去,然而却乐意带我们这些小辈胡乱写字,满手抹上墨汁像家中狸猫黑灰爪子。老太公也爱喝酒,小小的酒盏,满满当当斟上一杯,一日里要摆下两桌酒。前些日子回家,他墓前也照样摆了满满一坛高粱酒,小酒杯搁在边上,小孩子离不了大人似的挨着,像我的小时候。

清明,那也是从前的阳春好景。所有花的繁盛时节在风起的一瞬可以达到顶峰,白的粉的花可以开在柳枝上,甜腻微湿有如江南小雨,樱花雨,桃花雨,杏花梨花,春闱之外的三月盛景。浅水池塘里爬着小虾,小孩儿趴在池边,一下午就钩上来一小筐。那是十年之前的家乡,我在回信里删删改改,摹写到最后却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不见家乡的浅草踪迹。如今小城与小城之间是一班汽车,行人你来我往,匆匆走过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从九月到一月,再从一月到三月,想念是汽车后面扬起的尘土,呼啸而过却又呛人。时间需要精挑细选,往往耽搁过了头,见面的时候只好说,你看,花已经落了,树叶都长出来了。这样无奈又欢喜的情绪,总是在分隔两地时变成日复一日的循环不可得。

小雨淅淅沥沥依旧下着,不绵密也不暴烈,温温柔柔如同洗濯,青树翠蔓涌起的勃勃生气绵延开去,土地是半湿的深棕色,衬得几垄麦田长势正好。故人杳杳,行路遥遥,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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