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拿起一根针，拽住女儿的胳膊，朝那细嫩的皮肤扎过去。
女儿躲闪、哭叫、求饶，可是都没有用，压根不会起作用，他的爸爸每天都要扎三下，不多不少。
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人难捱的，是心理上的恐惧。就好比一个小孩去医院打针，最让人害怕的，是去打针的这一路，是扎针前那煎熬的等待。
萌萌就是这样的，因为这三针，她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阴影当中，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浑浑噩噩，经常走神发呆。
他的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在他们的村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每天扎自己的女儿三针，下一胎就能生儿子。而他想要一个儿子，就这么简单。
萌萌一边哭，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她的哭声传到了街坊邻居的耳朵中，可是，没有一个人当回事。在农村里，关起门来就是人家的家事，外人管什么？何况，听说这样做挺管用的，有好几家的女人就是这样生了儿子。
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萌萌比谁都期待，期待妈妈生一个弟弟出来，那将是她苦难生活的结束。
在这漫长的十个月时间，萌萌还得每天挨三针。爸爸一边扎，还教训她，“不许躲，这么不懂事呢！你不想要弟弟啊！”
萌萌心里恨死了未来的弟弟！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妈妈终于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萌萌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苦难日子，其实才刚刚开始。
（二）
五岁左右，弟弟得了一种怪病，视力一天天减退，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姐姐，为什么天这么黑，天怎么不亮了？”弟弟眨巴着一对大眼睛，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有些可怜自己的弟弟。虽然，从他出生那天起，她就一直恨他。弟弟长到五岁，基本上都是萌萌带大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留给弟弟，她一口也吃不上。
萌萌也是个孩子，她也贪玩，可是她不敢，稍微不留神的话，弟弟磕着碰着，爸爸回来就是一顿毒打。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听见爸妈在说悄悄话，“听说眼睛是可以移植的，把萌萌的眼睛给弟弟吧，儿子才是我们赵家的香火！”
“不行，你听谁瞎说的，闺女也是我亲生的！”当妈的终究心软一些。
“老娘们懂什么？我听人家说过，肯定行的！”家里都是她爹说了算。
萌萌吓得捂紧了被子，她张开眼，被窝里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不敢想象没有眼睛是什么样的。她就看不到花花绿绿的世界，看不到路边的小野花和粉蝴蝶了！
那一晚，她把头捂在被窝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放学的路上，一个声音喊她，“萌萌！萌萌！”她转头一看，是村里的张大婶。张大婶平时人还不错，还给过萌萌糖吃。
“你来一下，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萌萌本能地往后缩，她对任何事都抱有警惕性。
“你过来！”说着，她两步冲了过来，扯住萌萌的胳膊，就往旁边的玉米地里拖。萌萌是个小学生，哪里挣脱得开。衣服被撕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可还是被拖进玉米地。
（三）
萌萌被按在了地上，身下是一片野草，张大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萌萌，你听话别乱动！”她的手在萌萌的眼睛上抠着。
“疼、疼……”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萌萌四肢乱蹬，可身子却始终动不了。
“你别乱动，我就不抠了！”可萌萌刚一停，她又把那双大手伸过来。她拿了赵远树的钱，萌萌的爹虽然没什么人性，可自己终究下不去手。
这个张大婶没文化不说，还没常识，就算眼睛可以移植，是这么瞎搞的吗？
一只大脚踹在了张大婶的后背上，那只脚上穿着破旧的黄胶鞋，她被踹了个跟头，脸被尖尖的野生刺球扎到，疼得她一个劲叫唤。
踹倒她的人，是这片玉米地的主人，名字叫春旺，十八岁的他已经早早务农，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他虽然也没有什么文化，但还不至于这么白痴。
“疼死我了，你这个春旺，你疯了吧，踢我干嘛？”
“你还知道疼啊，你扎破点脸皮就喊疼，你抠人家眼睛不疼吗？赶紧滚，小心我揍死你！”
萌萌衣衫不整地回到家，爸爸看到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很是意外。跟在萌萌身后的，是春旺。春旺说：“赵叔，虽然咱这个地方离城里远，可你这事也太扯淡了！你再敢这样，小心我去县里告你！”
农村有句俗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春旺虽是一个穷小子，可站在地上有一米八，比自己还高出半头，有的是力气。
赵远树不敢再打萌萌眼睛的主意了。后来，弟弟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先天性弱视，经过两年的治疗，戴上眼镜，勉强可以看清楚东西了。就是学习比较吃力，跟不上大家正常的速度。
（四）
萌萌的学习成绩很好，不仅仅是因为她聪明。
她知道，要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片土地，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她想去课文中描写的大城市里看看，她想去天安门。
萌萌读高二了，她距离高考，距离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还有一年的时间。他的爸爸却说：“女孩子，还是别读了，都是浪费钱，将来都是要嫁人的！”
萌萌死活不同意，她跪在学校门口不肯走。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学校也没有办法。他的爸爸本来打算把萌萌的书都烧了，让她绝了这个念想，可转头一想，这都是花钱买来的，还是给弟弟留着吧。
而他的弟弟呢，学习成绩基本在倒数前三之内徘徊。那也不碍事，儿子终究是掌上的宝贝。
萌萌被许给了春旺，几年过去，春旺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
他们两个之间相差十岁，这点年龄差根本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是彩礼钱，春旺把家里上下借了个遍，总算凑齐了五万块钱，赵远树这才答应把闺女嫁过去。
在他心里，闺女就得卖个好价钱！
萌萌还不到结婚的年龄，这也不是问题，先在一块过日子，将来年龄够了，再去镇上领结婚证就是了。村里摆上几桌酒席，萌萌就算是春旺的人了。
虽然和自己的理想相差太远，不过结婚了，萌萌就可以离开赵家，可以过安稳日子，至少她是这么想到。
（五）
生活并没有这么简单，也没有那么丰富多彩。
结婚之后，萌萌早晨五点就要起来做饭，收拾屋子，她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婆婆的腿不好，下午要给婆婆按摩一个小时。公公在村里养猪场里帮忙，她要定时送饭过去，顺便帮公公喂猪，收拾猪圈。
如果只是忙点、累点也就算了。萌萌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丈夫、婆婆、公公动不动就训斥她，“好好干活，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少奶奶、享清福的是吧？你还没过门，我们家就给了你爹五万块钱，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些钱还清了？”
萌萌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受气，没人在意她的感觉，她出去买菜都是去婆婆那领钱，回来后还得被盘问：“黄瓜多少钱一斤？茄子呢？剩下的钱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终于有一次，她彻底爆发了。她的表妹结婚，邀请她去参加婚礼，她想跟婆婆借两百块钱。她小时候跟表妹关系最好。
婆婆劈头盖脸一顿骂，把她哄出屋，“没有钱，跟你爹要去！”
萌萌回到自己家，这是她结婚之后第一次回来，“爹，给我点钱，表妹结婚我想去看看！”
“没钱，你都嫁人了，跟你男人要去，你长这么大，我给你花了多少钱！”
回到家之后，萌萌喝下了一瓶农药——百草枯。这种药在农村很常见，也常听说有人喝它自杀。
是为了这区区两百块钱吗？是，也不是！一个人用死来反抗的时候，她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送到医院之后，经过一番抢救，人总算是睁开了眼，“妈，我还有救吗？我不想死了……”她抱着自己的妈妈哭了起来。
萌萌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她后悔、内疚，孩子走到这一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百草枯，这三个字扎在她的心里，比针还疼。她知道那后果，闺女的内脏早就烧毁了，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
“没事，没事，死不了，妈在呢！”怀里的萌萌已经不说话了。
（后记）
半个月之后，萌萌被埋在了半山腰的坟地里。爷爷的坟就在她旁边。
又过了几天，赵远树把春旺一家告上了法庭，他认为闺女的死，他们一家要负责。当然，主要就是要他们赔钱。他想给儿子盖一处新房，手头正好没有钱。
两家人相互扯皮，没完没了，调解了半天，最后春旺掏了一万块钱，赵远树这才偃旗息鼓。一条人命，才值一万块钱。
可是，他会心痛吗？不会的，他只是心痛给的钱太少了。有些人，是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的。
只有当他自己痛的时候，他才会明白。
不到五十岁的赵远树眼睛失明了，他什么都看不到，每天只能摸索着走路，摔得浑身是伤。一次，衣袖不小心碰到炉子，瞬间燃烧起来，他赶紧满地打滚，还是被烧伤了胳膊、后背。
他变成了村里的一个怪人，媳妇带着孩子也跑了，只剩下他每天一个劲哀嚎：“我错啦！老天爷呀！饶了我吧！”
可是，都晚了，后来连着哀嚎声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