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精读Vol.018：第一回批注精读（18）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翻译】如今破败空无的房屋，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豪华大宅。如今枯萎衰败的场地，是当年高官显贵们喝酒享乐醉生梦死的歌舞之地。画栋雕梁早已经蛛丝遍布，绿纱现在又糊在破败的蓬窗上。说什么青春年少，却怎么转眼间两鬓苍苍？昨天才在黄土中埋了故人白骨，今天晚上就在红灯帐里结对成双。说什么金银满箱富贵豪华，却怎么转眼就沦落成乞丐受人指责？还有那正在感叹他人命薄贫苦的，哪知不久之后自己也落得这般下场。说什么对子女教导有方，可保不定他将来不会做土匪强盗；说什么为子女寻求好的配偶，谁又能想到最后她们却沦落于烟花巷？因为嫌弃那官职太小而拼命往上爬，最后却落了一个只把枷锁扛的结局。昨天还一贫如洗，只有破袄难以御寒；今天却大富大贵，紫蟒都嫌长。人生真如戏一场，一场接一场上演着，你刚卸妆就又该我登场了，分明是他乡偏偏说成自己的家乡。真是荒唐可笑啊，待曲终人散后，蓦然发现，自己忙忙碌碌一生，最终都是在给别人缝制了嫁衣啊。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批注】跛足道人的一首《好了歌》唱完，甄士隐只听到“好”“了”二字，而人生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好”“了”二字。“功名富贵、金银财宝、娇妻儿孙……”都是世人眼中的“好”，但是最后这些终将成空，也就是“了”。所以说人生其实就是“好了”的循环往复，最后离开世界，彻底“了”——“了却一生”。在跛足道人看来，世人更是不如甄士隐的，他们看不透人生“好了”最终“了”这样的无常循环，他们甚至不会思考和理会这“好了”，因为他们早已经被那“功名富贵、金银财宝、娇妻儿孙……”给迷惑了。然而，甄士隐具有慧根，又经历了一场由富贵到没落的无常人生，所以他已经感受到跛足道人《好了歌》中的哲理了。

 

【批注】跛足道人对甄士隐的回话就像绕口令一样，表现看来令人匪夷所思，其实却流露着深刻的辩证哲理在其中，与佛教思想《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就是说人生终归到底一场空，但同时又确实如此真实，而在如此真实中的种种情感感受中，人们获得自己的人生意义，但是等到死去，这所有的意义又还是一场空。而在这其中，人生无常，盛衰循环就成了一个永恒不变的道理了。甄士隐听到这里终于醒悟了，便将这《好了歌》进一步解释了出来。

 

【批注】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注，可以看作是对跛足道人《好了歌》的进一步具象化，同时也是整本《红楼梦》故事情节更加具体的隐射。这里可以看作就是对贾府等四大家族和书中各主要人物的结局暗示。“陋室空堂……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这句可以看作是对贾府以及大观园繁华一时到最终衰败的暗示。“说甚么脂正浓……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这句则是对大观园中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女子的命运暗示。“金满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则是对贾宝玉、贾环、王熙凤等男子（王熙凤虽为女子，但是机关计谋不下于那个时代的男子，所以她同样可以看作是一个追求功名财富的男子）的命运的暗示。“因嫌纱帽小……今嫌紫蟒长”同样也是对如贾赦、贾兰、贾雨村等一众男子的命运暗示。“乱烘烘……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则暗示了所有人的命运，到头来都是一场幻灭，都逃脱不了一死。

 

【批注】甄士隐解释完《好了歌》，终于彻底明悟，不再为自己的遭遇忧愁，因为他明白了人生无常。此时他不在纠结于岳丈对他的态度，也不再关心女儿英莲的下场，不再考虑妻子封氏会如何了，更不再执着于那曾经的家道殷实，如今的狼狈不堪，随着那跛足道人一起出家修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