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 Cheng 52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所谓巧合的时间遇见巧合的人,就像两颗流星在太空中相遇,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好让我们深情对视,然后背对背飞速离去,从此无缘。
一
安住的小区里几乎都是精英家庭,这种小区通常都没有邻里一说。大人带着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精英家长们的快节奏会让小孩也慢不下来。只有在每天清晨出门时,有可能会在电梯里见到同住一栋楼的人。大人忙着在手机上查看工作会议安排、完善昨晚熬到凌晨做出来的策划,另一只手还得紧紧攥着自己的孩子免得在人群中被冲散。孩子则迷迷糊糊地任凭家长像拖着行李一样拖着自己,一不留神就坠入深不见底的睡眠,要不就捧着古诗词或者单词书在那里默默背诵,争取提前领先同龄人并且超越比自己先起跑的人。在这样的生活里,同一栋楼里住户们的往来,也不过是帮忙按楼层时礼节性的微笑和感谢罢了。
安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第一次见雪时的场景。那天,天上飘落一种小小的东西,有点像奶奶做饭时放的盐。安试着伸出舌头接住了一两片,一种冰凉的感觉稍纵即逝。奶奶说,在她还小的时候,雪很干净,可以放心在舌尖上感受那种清爽,不像现在的雪花上都附着灰尘和脏东西。不过安发现,下过雪之后,空气一下变得清新了起来,他第一次觉得呼吸是一件令人心情舒畅的行为。后来安在作文里,把这种感觉叫做“雪花的香气”。
在安的记忆里,初一那年冬天的雪是他在十二年里见过的最大的一场。说是一场,实际上断断续续飘了一周。等到最后两天,安觉得空气里的脏东西已经被雪花都带走了。爸妈明显也很高兴,大雪造成的堵车使他们暂时放弃了一人开一辆车的生活习惯,抱怨是没有用的,他们索性带着安挤公交和地铁去学校和公司。那个周末,安一家去外面吃饭,爸爸还喝了点酒。回到楼下,爸爸突然来了兴致,一定要带着安和妈妈堆一个雪人。妈妈很快拿来了手套,三个人就把楼下的花坛里厚厚的雪变成了一个歪着头的小胖墩。
安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那个女孩,看起来和安一个年龄的她,正和家人一起往一辆小型卡车上搬东西。很显然,他们要搬家走了。安起初并没有在意,因为他们互相并不认识。只不过,那个女孩在看见雪人之后显然很惊讶。她和妈妈在卡车旁说了几句什么,就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女孩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挂在了雪人身上。她对安说,雪人晚上也会冷的,带上围巾就会好一点。安傻傻地站在雪人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点了点头。女孩又望了他一眼,就匆匆跑回去了。从此在安的记忆里,住下了一位眼睛黑得像星空的女孩子,尽管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赶在人的脚步前面匆匆而过。安的大学还在这个城市。这期间,安也遇见过许多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子,只是他的记忆深处总是有一个眼睛黑得像星空的女生。安不知道这种牵挂是不是爱情,可每当他在天文社用望远镜望向深深的星空时,脑海里总能浮现那个围着围巾的雪人。
又是一场不小的雪花落在了北方的冬天。安和舍友一起出动,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雪人。因为有人踩过那片雪,所以堆出来的雪人身上也带着一部分灰色。为了所谓的庆祝堆雪人成功,安和舍友一起去校外吃了火锅。等到回来路过教学楼时,他们看见有几个人在围着雪人拍照。安满足地笑了,却发现雪人的脖子上多出一抹红色。仔细一看,是一条围巾。安几乎是疯了一样跑到雪人旁边,发现这和六七年前留在自己记忆里的那条一模一样。周围的同学说,挂上这条围巾的女生上了交换生们的大巴走了。那是国内十几所大学联合举办的交换生项目,那天是最后一天。安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他感觉自己有点可笑,挂念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六七年没见的姑娘。
大学毕业,安从一个小职员一路升至总经理。成人的世界里充满了诱惑和陷阱,不过安都主动远远避开,这让一些人厌恶,也让一些人敬佩。又是一个冬天,公司的保安们在花坛里堆了一个雪人。安早晨上班时,看着那个马马虎虎的雪人笑了。到了办公室,安让秘书去买一条红色的围巾挂在楼下的雪人上。秘书很快就回来了,说她下楼时发现已经有一条红色的围巾挂在雪人身上了。安听罢立即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正是他牵挂了近二十年的那个女生。以前没有能力找到那个女孩,这次他一定要找到她。
秘书在公司的各个部门依次询问,最终他得到的答案是:其他公司来这里办事的一位姑娘给那个雪人挂上了自己的围巾。靠着自己圈里的人脉和资源,安很快就拿到了那个女生的资料。她叫妮,住在一个普通职员消费不起的高档社区。安本来迫不及待要立即就去找她,不过想了想,还是先换了一套崭新的西装,到花店买了一束玫瑰,然后开车去了那个别人给他的地址。
二
妹妹离婚后带着孩子,家里就在这个小区买了一套大房子让妮和妹妹一起住。妹妹的孩子刚上小学,是妮帮忙找的私立小学。妮还没有结婚。在她心里,至今还住着一个把雪人堆成歪头小胖墩的男孩。她也不知道这种牵挂是不是爱,可每当有人追求她时,她第一时间就会想起那个雪人和小男孩。小时候那次搬家以后,妮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看到别人堆成的雪人,她就会把自己的围巾挂在那个雪人身上。这么多年了,妮只买红色的围巾,因为近二十年前自己挂在小胖墩雪人上的围巾,就是红色的。
今天妮去一家公司办事时,他们楼下也有一个雪人。那些的保安说是他们堆的,没关系,妮还是一样把自己的围巾挂在了雪人脖子上,这样雪人晚上就不那么冷了。保安队的汉子们都大笑起来,觉得这个小姑娘倒挺有意思的。
妮下班回到家时,妹妹发现她又没围着围巾,笑着问她是不是又看见雪人了。她点了点头,就和妹妹一起忙着包饺子。今天是冬至,一年又快要结束了。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门铃却意外的响了起来。外甥去开门,和门外的人说了几句话就又关住了门。他回来说,一位捧着玫瑰花的叔叔找错了门。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三
妮的故事是很久以后她外甥讲给我的,他现在是我们集团的人事经理。上天让我和妮只有一面之缘,却又让我们以这样一种形式有了关联。妮几年前和妹妹移民国外。她的外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姨妈一直牵挂着一位堆雪人的男生,尽管他们只见过一面。妮至今未婚,和妹妹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人事经理好奇的是,我为什么也一直不结婚,尽管以我的条件足以吸引各种类型的女人了。
是啊,为什么呢?
几十年前的一个冬至,我带着玫瑰花去妮的家里,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小男孩。令人绝望的是,那个男孩的眼睛也黑得像星空。我当然想象不出当时的妮长什么样,但她漆黑的眸子我却深深记得。我以为自己已经出现的太迟了,只好编谎说我找错了门,就匆匆离开了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在我和妮相遇的那个晚上、妮把红色的围巾挂在我们堆的雪人脖子上时,在我和舍友吃火锅热得满头大汗、而妮坐进回校大巴时,在我带着玫瑰去找妮、开门的却是一个眼睛黑得像星空的小男孩时,就注定了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啊!
那个冬至的夜晚,我第一次喝醉了酒,只能走路回家,回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子。立交桥下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用念经一样的语调吟唱: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我走过去,把玫瑰花放在他身边,他面不改色继续他的歌。那朵温室里生长出的花,很快就在冷风中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