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M:被遗忘的精灵

这是一段尘封已久且被严重扭曲的历史。它以一个英雄人物的人生起落回答了一个困扰人们很久的问题:为什么伟大的技术天才往往无法成为卓越的商业领袖

诺基亚(HE:NOK1V)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微软(NASDAQ:MSFT)新战略的棋子。11月16日,这家芬兰巨头宣布将在2012年6月份推出基于Windows 8的平板电脑。加上之前已经确定推出的Windows Phone手机,微软已经开始全力冲击先行者在这一领域的领导地位。事实上,从微软与诺基亚确定合作的那一天起,很多人就已经意识到,微软必将归来。

多年来,这家位于西雅图附近的公司已经成了一个传奇。它依靠IBM(NYSE:IBM)起家,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将后者甩在身后;它与英特尔(NASDAQ:INTC)联手纵横江湖多年罕逢敌手,甚至连班加罗尔和新竹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它们的附庸;在40年的岁月洗礼中,它从未开辟过任何新兴领域和细分市场,却仅仅依靠跟随战术就成了最著名的强权符号。

几乎从诞生起,微软和它的辍学生主人就生活在“誉满天下”和“谤满天下”的矛盾之中。而在所有与微软有关的故事和人物中,加里·基尔代尔(Gary Kildall)都无疑是最无法被忽略的角色。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感谢他:如果没有他,攒机也许至今仍只是一个科技神话。

基尔代尔是一个群体和一个时代的缩影。他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技术天赋却最终被技术带来的孤傲所害,他启迪了盖茨却最终被盖茨残酷击败,他开启了微型计算机的新时代却最终被这个时代无情淘汰,他用自己曾经有过的辉煌和最后的悲凉为人们解答了一个简单却困惑了硅谷乃至全世界几代人的难题:为什么伟大的技术天才往往无法成为卓越的商业领袖?

赋予计算机生命

时光流淌至1972年,科技世界新时代的曙光已经慢慢来到。

这1年,在美国的西雅图,一个17岁的高中生以4200美元的价格将自己编写的一个时间表格系统卖给了他所在的学校。这是这个高中生的第一笔生意,因而成为他高中生活最美好的回忆之一。1年后,他以1590分的成绩考上哈佛大学。这个高中生,叫做比尔·盖茨。

也是在这1年,盖茨的老乡、30岁的基尔代尔用25美元买了一台电脑,他计划用其中的英特尔4004芯片为他的父亲制作一个导航计算器。很快,基尔代尔就意识到英特尔芯片指令集的缺陷与不足。他亲自改写和丰富了指令集,并将自己的成果推荐给了英特尔。

尽管对导航应用全无兴趣,但英特尔的工程师们还是对这次邂逅倍感兴奋。此前,他们设计的微处理器首次实现了数据存储、处理和控制的一体化,但这一革命性的创新却始终受限于巨大的驱动程序。现在,他们从基尔代尔那些尚显稚嫩的程序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1973年,基尔代尔获邀参观了英特尔总部。当时,这家后来名贯东西的公司刚刚起步,所谓总部不过只是几间破旧的屋子。但这里的微处理器却吸引着基尔代尔,这位当时的海军研究生院教授因此欣然接受邀请担任顾问,利用每周的休息日帮助英特尔解决技术问题。

不久,英特尔就让他试用了最新的微处理器8008。结果,基尔代尔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创建了革命性的微处理程序语言PL/M。这种语言使微处理器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微处理器与微型计算机间的天堑就此打通,人类社会走到了智能时代的大门口。

遗憾的是,当时的英特尔没有看到微处理器的前景,它的工程师们认为微处理器的应用将局限在家用搅拌器和食物汽化器上。只有掌门人诺伊斯略有不同,“应该在钟表方面”,他很认真地告诉基尔代尔。对于当时的英特尔和基尔代尔,这种认识上的局限无可厚非,但双方也确实因此错失了同时拥有微处理器和操作系统的大好机会,而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与微软。

推出8008后,英特尔将一台微机送给了基尔代尔。8008升级为8080后,英特尔又加送了一台显示器和一台高速纸带阅读机。这些机器被安放在教室后面,以供基尔代尔和他的学生们使用。正是在这里,基尔代尔开发出了世界上第一套磁盘操作系统——CP/M。

基尔代尔首先将这个系统用在了占星机上。当时,他一边教书,一边和本·库珀一起研制占星机。他俩对占星术既无兴趣也不相信,却都认定这个骗人的玩意能够大卖。于是很快,这种每付费25美分就可以得到天宫图的占星机就出现在了旧金山闹市区的杂货铺里。

占星机的实际效果令人大失所望。由于设计缺陷,这些被寄予厚望的机器根本无法顺利传出纸带,满怀期待的顾客等到的往往只是一团不知道印着什么东西的“废纸”。面对日渐凋零的生意,连一向乐观的基尔代尔都被迫承认,“这是商业上的一次完败”。

但恰是这次完败,让初出茅庐的CP/M得以接受市场的洗礼。这个系统简单高效,兼容性好。在这一过程中,基尔代尔还改写了调试程序和汇编程序工具,这都是计算机操作系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到1975年,基尔代尔已经完成了CP/M的全套系统设计,而这时,真正的微型计算机其实才刚刚诞生。

错失良机

1976年,在多露西的鼓励下,基尔代尔离开海军研究生院创办了数据研究公司(DRI),开始销售CP/M系统。学习法律的多露西似乎更有商业头脑,她信心满满地告诉惴惴不安的基尔代尔,“我们今年有可能赚到15000美元”。结果,公司当年的收入达到了60万美元。

和IMSAI公司的合同是个转折点,这甚至导致了双方的不安。IMSAI的经理鲁宾斯坦认为2.5万美元的成交价格低得近乎偷窃,而基尔代尔则认为这一价格已经高得如同抢劫。他清楚地记得,自己1年前首次将CP/M的使用权卖给一家公司时,只收了对方90美元。

IMSAI之后,订单滚滚而来。在首个100万后,基尔代尔就再也不计算CP/M的销售额了。到80年代初,CP/M已经获得了超过300种计算机和超过3000种软件的支持,CP/M已经成了事实上的标准。一天下午,他在与一位以前的学生交谈时说:“我要把这个小东西(CP/M)叫做Bios(基本内存输入输出系统),它将适用于任何人们希望的操作环境。”

在此期间,他们遇到了一个小麻烦。1个名叫蒂姆·帕特森的人推出了一款名叫QDOS的操作系统。QDOS有着与CP/M相似的外观,相同的接口以及近乎一致的使用方法。对于这种赤裸裸的抄袭,基尔代尔却毫不介意。但历史的轨迹,却在这一刻改变了。

1980年8月21日,IBM派代表拜访了盖茨。在微软的大门口,这些代表们问一位不修边幅的大男孩,“比尔·盖茨的办公室怎么走?”这个大男孩二话不说,带着他们折回办公室,然后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IBM代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就是比尔·盖茨。

IBM的代表们向盖茨展示了公司的绝密级材料——IBM PC的设计图,并将一个事关两家公司命运的问题抛给了盖茨,“微软是否可以向IBM PC提供合适的操作系统?”这触及了微软的痛处。为了避免与DRI正面交锋,盖茨曾与基尔代尔定有君子之约:微软不涉足操作系统,DRI则不进入程序语言领域。盖茨只能忍痛放弃,他告诉IBM的代表,微软只能提供BASIC等应用程序,操作系统的设计必须另请高明,“DRI公司有这样的产品”。

机会换到了基尔代尔手中。但当IBM的代表登门拜访基尔代尔时,这位从心底里蔑视IBM的天才却开着自己的飞机外出游玩去了。留守的多露西根本意识不到这份合同的价值,她对IBM名目繁多的保密协议颇为不满,认为这会损害DRI的利益,双方因此不欢而散。

没有得到在微软时的礼遇,IBM的代表们悻悻地飞回西雅图。面对幸运之神的再次垂青,盖茨决定不再放手,他坚称微软可以为IBM开发适合的操作系统。最终,就像《BYTE》当年的评论所说的那样,“天上掉下来的最大一块馅饼,就这样落到了比尔·盖茨的嘴里。”

为了尽快完成程序编写,微软用2.5万美元买下了QDOS,并将帕特森收至帐下,这让微软节省了1年的工作量。盖茨信心大增,他告诉IBM,“我们公司每个人都比我出色。我是我们公司学历最低的,仅读过一年大学。”微软因此顺利通过了IBM的可行性报告审核。

1981年8月12日,IBM PC如期推出并大受好评。发布会上,微软没有受到IBM的特殊关照。但在会后,盖茨收到了一封措辞严谨、极具IBM风格的感谢函,“亲爱的合作方:谢谢你们的出色工作。”盖茨隐约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可能正在到来。

“大多数战略转折点并非轰然而至,而是像猫咪一样毫无声息地悄然逼近。通常只有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才能豁然开朗。”尽管现在看起来,IBM拜访DRI那一天,似乎如同诺曼底登陆日那样是历史进程中一个清晰的转折点。但事实上,操作系统在从诞生到成为计算机的核心部件,其间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其中涉及公司和人物命运的时点并不少见。

在基尔代尔之前,这样的故事已经多次上演。首先,英特尔没有把握住同时拥有微处理器和操作系统的绝妙机会;随后,IBM错失了把控操作系统发展的良机;最后,苹果公司因为自己封闭发展的政策浪费掉了操作系统转向图形操作界面时的弯道超车机遇。甚至在这之后,基尔代尔依然有两次机会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但遗憾的是,他又错过了。

落败的绅士

“我对你们的操作系统和CP/M的相似程度感到惊讶。它们的系统功能简直一模一样,我甚至不需要任何学习就可以随意使用这款系统。我对IBM和微软的做法感到非常愤怒。”基尔代尔找到IBM,提出要将对方送上法庭。IBM立即派人与基尔代尔进行谈判,因为版权之争的结果可大可小,而IBM不想因为这些问题影响到其个人计算机的推进计划。

IBM的谈判团队刚与基尔代尔接触,就惊讶地发现后者在商业上简直单纯得像个孩子,这与他在技术上的卓然不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尔代尔竟然只是要求IBM在他们接下来的新电脑中采用CP/M系统,除此之外竟别无他求:既没有索要巨额赔偿,也没有要求在向新电脑提供系统上的独家资格。而所有这些要求,在商业世界里几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考虑到与微软的良好关系,IBM最终策划出了一个偏向前者的商业模式。它不再预装操作系统,而是让用户付费购买适合自己的操作系统。操作系统的营销也与IBM再无关系,而是由各系统发布商自行运营。最终的备选方案共有3个,分别是UCSD、微软的MS-DOS和基尔代尔的CP/M。盖茨意识到,“3个系统中只有1个能够成功,从而成为标准”。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产品能够最终获胜。但还是只有盖茨清晰地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并提出了让自己的产品脱颖而出的3条渠道:让MS-DOS成为最好的产品,帮助其他公司编写基于MS-DOS的软件,确保MS-DOS价格最便宜。对于当时的微软,他们无力与基尔代尔比拼技术,也没有足够的人力帮助其他公司编写上层软件,价格战是惟一的选择。

结局在故事尚未开始时就已注定。当时,微软的MS-DOS售价60美元,基尔代尔的CP/M售价240美元,UCSD的售价则约为450美元。微软的价格优势让基尔代尔的技术优势黯然失色,但后者却拒绝做出改变,基尔代尔相信“市场会了解玩具产品与专业产品间的差别。”

然而,市场并没有按基尔代尔的设想演进,微软的连续出招使胜利的天平逐渐转向自己。

由于不想跟风IBM,数字设备公司(DEC)一度准备采用CP/M。微软知道后,马上开始寻找对策。微软了解到,当时的DEC迫切需要一种文字处理系统,于是就以提供这种软件为条件换来了DEC对自己的支持。但其实,微软在该领域的研究当时才刚刚起步。多年后,DEC的一位高管在回忆这段历史时一语道破其中真谛,“这是一门生意,而不是学问。”

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微软声势日隆,DRI却颓势渐显。而一旦MS-DOS成为行业标准,微软马上露出了自己狼性的一面,它向市场放话,“如果用户的电脑因为采用DRI公司的产品而出现兼容性问题,微软将概不负责”。此时,微软已经利用编写硬盘版DOS的机会重写了MS-DOS,核心代码的巨大转变意味着DRI已经失去了利用法律击败微软的最后机会。

十年生死两茫茫。而立之年的基尔代尔曾与弱冠之年的盖茨惺惺相惜,“你我是少数只有在微型计算机及微处理器的世界里才能感受到自由的人。”但经年之后,这个小他13岁的老乡却以他最不屑也最不擅的冷酷将他所钟爱的事业彻底埋葬。在基尔代尔看来,技术的完美与市场的成功仅一线之隔,但却永难跨越。

不擅商业的天才

人们无法假定如果基尔代尔能够抓住命运慷慨赋予的那么多机会,他是否可以取得如同盖茨一样的辉煌,因为他有自己致命的硬伤:他对技术过分执迷和自信,但在波谲云诡也残酷异常的商场,他却绝非个中高手,他太过绅士,以至终其一生都没能领悟商业的真谛。

微软和盖茨在追求既定目标时所展现出的气势如虹和从容不迫,也许正是DRI和基尔代尔所欠缺的。这可能部分源于盖茨与基尔代尔的不同:基尔代尔毕生追求幸福,而盖茨只是追求“我要赢”。相比于胜利,作为人生目标的幸福无疑拥有更加苛刻的要求。

多露西曾这样评价她旷世奇才般的丈夫,“他有技术头脑并专注于此,即便每周工作100小时也无所谓。”但对商业,基尔代尔却固守着一种与现代商业社会格格不入的奇怪道德准则,他坚持认为做操作系统的自己是软件江湖的盟主,而“盟主怎么能和盟友争夺市场呢”?

但只凭技术,基尔代尔也许根本无法化解微软随后面对的诸多挫折。他可能无法坚守操作系统市场,也可能不肯以操作系统为基础,将办公软件、浏览器、即时聊天等等诸多实际应用融入其中,他甚至可能在面对来自网景、谷歌和苹果等公司的激烈竞争时迷失方向。

在操作系统市场失利后,基尔代尔继续在DRI工作。他先后担任过该公司的董事会主席、总裁以及首席执行官。微软的蓬勃发展,让DRI日薄西山。1991年,DRI公司被Novell公司兼并。基尔代尔随之从硅谷搬到了德克萨斯州奥斯汀附近的一座小镇,淡出了媒体的视线。

离开并不意味着告别,“身在曹营心在汉”成了此时基尔代尔真实生活的写照。虽然离开了硅谷,但他依然眷恋着这片神奇的土地。更令他无法释怀的是,他正被自己一手开创的产业慢慢抛却。他开始变得忧郁和消沉,终日酗酒并最终成瘾,多露西也在这期间离开了他。

1994年7月,52岁的基尔代尔在自己的房间以头抢地,3天后不治身亡。对于这个本应被历史永远铭记的人物,当时的媒体只寥寥数语,轻轻带过——在一个以成功为惟一标准的金钱社会,一个商业败将注定不是焦点。

1年后,比尔·盖茨出版了著名的《未来之路》。那1年,盖茨首次登顶“福布斯全球富豪榜”,Windows 95的巨大光环帮助他把一个广为人知的错误变成了一个流传的史实。在该书中,盖茨将MS-DOS鼻祖的头衔给了蒂姆·帕特森,对于基尔代尔却只字未提。

从此,今天人们熟知的历史就掩盖了事实的真相,并迅速传播开来。只有基尔代尔的朋友和崇拜者以及那些历史亲历者们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近乎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每一位PC拥有者都欠基尔代尔一份情,而比尔·盖茨和他的微软公司欠得比谁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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