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书 第二篇 酒会

遇见涂弥,是在花易洛回国之后的第三天。

刚一回国,就被合作伙伴拉去忽悠投资人,这让花易洛不禁心生不满。当晚,他推掉了欢迎酒会和请投资人的晚宴,自己打车去了戴总家。戴总把次卧空出来给他过渡,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进门,花易洛在鞋柜里看到了一双高跟鞋。

第二天,阿强忙着送戴总到处商务会谈。花易洛自己溜达着到附近办理了国内的手机卡,用了一天时间在公司附近找到了一套开间,租了下来,随即搬了进去。

第三天,花易洛到超市置办了各类生活用具和办公用品。戴总召集了全体员工会议,正式向大家介绍了花易洛,然后叫七个部门的总监依次郑重其事的照着PPT分别汇报各部门几个月来的工作情况。这次汇报从中午11点一直持续到了下午5点半。

会议结束的时候,戴总满面春风,似乎对自己调教的下属还算满意。他招呼大家回到外面各自加班,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花易洛、戴总和秘书小娜。

“你也去做你的事吧,小娜。”戴总说。

“二位老总就是我的事。”小娜冲花易洛笑了笑。

“你去把今晚活动的时间安排再跟阿强确认一下,别记错了时间。”戴总说。

小娜退出了会议室。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戴总点上一支细细长长的大卫杜夫,说:

“你也看到了,在咱们俩中欧两地的跨时空通力协作下,咱们的易建app进展神速,这周日就可以开始内测了。”

花易洛说:“得加快进度了,晚一天上线就多烧一天钱。”

戴总弹弹烟灰说:“时间上我都计划好了,你得有点耐心。我计划app正式上线的时候,搞一次大规模的推广。一定要线上线下立体布局,从一线城市到十八线乡村,全国各阶层各地域完整覆盖。”

花易洛点点头,说:“国内的情况你更了解,我相信你的判断。刚才市场总监怎么没有汇报你说的这个推广计划呢?”

戴总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哥哥我亲自负责了。推广是往外花钱,交给下面的人我不放心,怕他们乱搞,吃回扣,所以对下面的人一律保密。”

花易洛问:“要花多少钱?”

“不多,二百来万吧。”

花易洛略一沉吟,说:“这一下,咱们的现金流就紧张了。”

“何止是紧张,直接就空了。”戴总愉快地吐着烟圈。

花易洛想了想,说:“但是,还是要做,这也符合互联网产品推广的客观规律。不考虑咱们初创公司资金实力的话,两百万就能实现你所说的推广效果,那已经算非常便宜了。”

“何止便宜,那简直就跟白送一样。”戴总用力拍了拍花易洛穿着笔挺马甲的肩膀,说:“兄弟,还是你懂我呀。我在巴黎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我们和他们——”他用烟头冲门外指了指,接着说:“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就这一门之隔,那就是两个世界。思路决定出路,大海航行靠舵手,咱们这样的人天生那就是指路明灯,大手一挥、挥斥方遒、求而不得、德艺双馨。这点钱算什么,进了A轮,转身的功夫就赚回来了。几年之后,咱们和马云一起喝茶,讲起这一段杀伐决断的故事,马云都得多敬你一杯。”

花易洛说:“推广找谁来做呢?咱们自己的市场部有这个能力吗?”

“你这是在质疑我用人的判断力呀。”戴总说:“当然没有了。”

“我也觉得。”

戴总熄灭了烟,从容的说:“我已经找好了一家推广公司,他们经验丰富、渠道齐备、手段独特、效果拔群。最重要的是……”

这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娜扶着门说:
“戴总,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出发了。”

“好!”戴总说:“小娜,你就不用去了,车上坐不下。”

“又去喝酒?”花易洛问。

戴总把花易洛从椅子上拽起来,说:“有个酒会,你必须参加。认识点朋友对你没坏处。国内和国外环境不同,有关系好办事。”

花易洛说:“有什么不同。都一样。”

阿强开着戴总的奔驰,穿过拥挤的建国门外大街,向着东方一路奔驰。路上,戴总接了个电话,打了一路。花易洛望着窗外,百无聊赖。他想问问阿强那天送人去石景山是否顺利,又觉得有些不妥,最终没有问。

车快要开到香河的时候终于下了岔路,在乡村小路里七拐八拐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一处被茂密树林所包围的庄园。这时天已黑透,周围一片沉寂,唯有庄园之中灯火通明,荡漾着小提琴和古筝的优美乐声。

车子缓慢行驶在铺满碎石的迎宾大道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欧洲宫廷式花园迷宫。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可以分辨出那些树木茁壮茂盛,似乎好几年没有打理过了。绕过一个分不出来是德皇威廉二世还是法皇拿破仑的雕像喷泉水池之后,车子停在了一栋风格独特的大型建筑门前。门童过来殷勤的打开车门,花易洛下车大眼一看,直接笑出了声。只见这栋房子的外墙是模仿欧洲的城堡风格,而屋顶却是如故宫一般的金色琉璃瓦。在LED灯带的映照下,甚至能勉强分辨出来飞檐之上一排九只脊兽的轮廓,看上去似乎有天使、圣母、板甲骑士和石像鬼的形状。

“怎么样?”戴总终于打完了电话,走到花易洛身旁,问。

“有意思。”花易洛笑着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一个朋友的私人酒庄。”戴总说。

一位身着龙凤呈祥刺绣旗袍的礼仪小姐走了过来,毕恭毕敬的冲两人鞠了一躬,操着柔美而职业化的声音道: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戴总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出一张图来,上面有个二维码。礼仪用自己的手机扫了一下,发出“嘀”的一声,并没有出现什么后续变化。于是礼仪温柔的笑了笑,转身比了个请进的手势,说:
“欢迎二位贵宾,请跟我来。”

二人跟着礼仪走进四个保安把守的铜钉大门,穿过中西合璧吊着水晶大灯的大厅和长廊,来到人声鼎沸的侧厅。这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自助餐,从大龙虾到蛋炒饭一应俱全。穿着混搭风中式礼宾服的服务员们穿梭不停,端茶倒酒,忙的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三三两两聊作一团,相互比较着谁的嗓门更大,似乎谁嗓门大谁说的就是真理,于是大家就纷纷嘟囔着“嗯嗯、对对、没错、Certainly”以表示认同。

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在这里出没,既有满头白发拎着酒壶到处劝酒的红面老者,也有穿着笔挺西装带着劳力士喝着RIO鸡尾酒煞有介事谈着石油价格走势的年轻人。女士则更加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晚礼服一个比一个别致,自拍的时候肉露的不够多根本不好意思往C位上站。

戴总没有在侧厅里多作停留,领着花易洛径直穿过硕大的玻璃门来到外面的草坪上。草坪中央,一排排璀璨的灯带如同星空般闪耀,照亮了下方十几米长的一排长桌。长桌两侧,各色男女相对而坐,表情愉悦而兴奋,带着说不出的奇妙氛围。北京的仲夏夜炎热而多蚊虫,长桌旁的贵宾们却没有丝毫烦恼。庄园的主人别出心裁,搬来几台高功率的柜式空调摆在四周,全力运转,上下左右自动摆风,给草坪上的客人带来360°户外凉爽享受。这些贵宾也似乎对此颇有经验,男士个个穿着羊毛西装,女士则身着昂贵的皮草,乍一看还以为不小心穿越去了斯堪的纳维亚。

花易洛又一次乐的笑出了声。戴总碰了碰他的胳膊,指了指空调后面的草坪,说:
“看见没有,什么叫不惜成本?钱花在看不见的地方,才叫不惜成本。这空调的管线,全部埋在草坪地下,每延长一米就是400块钱。看见远处那个亮灯的小房子了么?这些空调的外机,全部都设置在那个外机房里。那外机房里放那么多外机,肯定热的不行,对吧?所以外机房里面又装了一套中央空调,专门用来给外机房降温。没别的,就是有钱,烧。”

花易洛听得一愣,说:“大手笔,果然非同凡响。”

两人走到近前,桌边有的是空位,戴总不由分说,拽着花易洛找了两个位置就坐。刚一坐下,旁边的人就非常优雅而有礼貌地冲他们点头致意。看那表情,就好像他们此时此刻不是在北京郊区,而是在1814年4月的巴黎,正庆祝路易十八的不战而胜。

长桌尽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是桌边所有贵客的目光焦点。男人是个大腹便便的秃顶老外,手中托着一瓶红酒,正在用带着西班牙口音的英语介绍着什么。在他身旁,一个身着红色天鹅绒长袍的女主持人亭亭玉立,手持麦克风一句一句为老外翻译。原来这个秃顶老外是西班牙一个酒庄的老板,今晚桌上的酒就来自他的酒庄,他希望大家品尝之后能给出中肯的意见,让他的酒成为这个庄园的正式藏酒。

花易洛很少喝酒,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喝,他只是天生厌恶烟酒,沉迷于这些事物在他看来完全就是自暴自弃,是弱小者逃避现实的借口。与此同时,他曾在世界各地品尝过各种美酒,从按滴计价的百年干邑,到难民在地下室里私酿的小烧,这些经历让他称得上是个业余的品酒师。这桌子上的酒,他甚至闻都不需要闻就能知道等级和档次。

在座的其他客人似乎更多地在听翻译过来的话,于是各个心花怒放,春风荡漾。花易洛一听,顿时感到惊讶,因为这个女主持人的翻译可谓水平极高。在确保没有错误和失实的情况下,她极尽美化之能事,把西班牙人蹩脚的英语翻译成言辞优美的散文诗,他手里的普通法定产区酒也被夸成了顶级好酒。花易洛轻轻“哼”了一声,这些年在国外,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不管在国内多优秀、多高贵、多不可一世,到了别人的地盘上,为了融入别人的生活,就什么事情都肯做,什么话都肯说。说起来,难道他自己当年不是这样过来的吗?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呢?想到这里,花易洛不再看她,低头扫视桌上的食物。

花易洛与其他假斯文的客人不同。他走遍世界各地,吃过顶级盛宴,也曾在荒郊野外啃压缩饼干。他最懂餐桌礼仪,也最不顾及自己的吃相。对他来说,吃就是为了补充能量,只要味道不太糟糕,就都差不了太多。因此,尽管满桌人都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姿态,唯有他肆无忌惮地抄起叉子大吃起来。

他捏着一只鸡翅正啃得开心,戴总拿胳膊肘顶了顶他,用烟指指桌对面一个人。花易洛看过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端着酒杯冲邻座的女子说着什么。他的穿着与旁人的浮夸大有不同,是非常写实的立领夹克,有种领导干部的派头,却又说看不出来是哪一级别的领导干部,只是脸上似有似无的高傲笑容,让人不禁心生忌惮,退避三舍。

这人旁边的女子身形消瘦,面容冷峻,头发梳成短短的马尾,穿着一件没有丝毫纹饰的纯灰色禁欲系长裙,正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一盘苹果派发呆,似乎没有在听那个男人的话。但是隔上一会儿,她会微微点一点头,这时男人便会再次露出那种盛气凌人的微笑。

戴总说:“这个人,一个郊县规划局的小领导。官不大,但管事儿。我计划咱们app上线之后,第一批样板工程就放在他们那儿的一个山村里。前面的关节都打通了,随时可以上报文件走流程。唯独流程最后,得他盖个章。到时候,几千万的单子,就得卡在他这儿。”

花易洛问:“这么大一单生意,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儿瞒着我?”

戴总吸了口烟,说:“兄弟,之前你在意呆利,我已经从德意志回老北京了,咱们之间有时差呀,好几个小时呢。公司才刚起步,那么多事情,哥哥实在做不到一一向你汇报。不过以后你放心,不管大事小事,我就是撒泡尿也一定先跟你商量清楚往哪个坑里撒。”

花易洛没理他,接着说:“今晚咱们来这儿主要就是为了见他吧?”

戴总说:“没错。这人我早就接触过了,是他们单位的劳动模范,基本上是油盐不进。送礼,不收;请客,不来,洁身自好,五讲四美。今天这个酒会,我托朋友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他要来。我想借这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弱点,然后再投其所好,将其拿下。等会儿咱们过去,我介绍你们认识,你明修栈道,我暗度陈仓,咱们双管齐下,一箭双雕,不但把未来的大单拿下,还能顺带安排好推广的事。”

“推广也和他有关系?有什么关系?”花易洛奇怪道。

戴总抽着烟,只点头,没吭声。

说话间,随着女主持人一段中英双语的收尾致辞,西班牙酒庄主终于介绍完了自己的酒。原本安静的长桌一下子炸了锅,压抑了一晚上的热情终于爆发开来,大家纷纷举杯左右致敬,大口喝起酒来,大口吃起肉来。长桌上顿时沸腾了,就连周围几台空调也无法将这热情降温。获得了释放的人们饮下红酒,开始在唇齿间彼此盘道,吵杂的空气立刻填满了各种断断续续的句子,听上去都是买个山头养猪或是拆几个城中村挖个人工湖之类的大项目。花易洛恍然大悟,怪不得戴总跟人说几千万的项目人都不鸟他,原来是项目太小,不匹配领导的层次。

想到这里,花易洛有些不耐烦。他站起身来说:“别愣着了,走吧,去会会他老人家。”谁知话音刚落,他就被戴总猛的拽回到椅子上。戴总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往领导那边看去。

花易洛一看,只见那位领导满脸堆笑,手搭在他旁边那个女子的肩膀上,正把自己的酒杯往她唇边送。女子用手抗拒着酒杯,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僵持在那里。忽然,女子手一抖,酒杯打翻了,红酒洒满了她的裙子,立刻印出一大片深色的污渍。女子猛的站起身,面色铁青,双手握拳,青筋暴起,感觉马上就要朝领导脸上来一拳。

“揍他。”戴总用手捂着嘴嘟囔道。

长桌周围的人仍在热气腾腾的狂饮畅谈,除了戴总和花易洛,似乎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领导和女人之间的尴尬,大概是因为这里空气里原本就已经充满了尴尬。那领导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女子,脸上仍然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的说了一句什么。

他的嘴巴刚闭上,女人就一把手抄起了桌上的玻璃醒酒器。

“别抄家伙呀,我还有话要跟他说呢。”戴总又捂着嘴嘟囔道。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暗红色的手臂从旁边伸了出来,正挡在领导和那个女人之间,精准的抓住了女人手里的醒酒器。

“你怎么知道我渴了?不麻烦你,我自己倒就行。”这句话穿过吵杂的长桌,传到了花易洛的耳朵里。是那个穿着红天鹅绒礼服的女主持。她说话间,将醒酒器从灰裙女人的手里夺下,随手抄起桌上一只空酒杯倒了不少,仰头一口喝了一半。她晃了晃杯子,冲坐着的领导莞尔一笑,说道:
“这位先生,我拿的不会是您的酒杯吧?真是太失礼了,要不我帮您取一支新杯子来吧?”

说着话,却把酒杯往领导手里塞,同时手指一捻,将杯子转了半圈,把自己的口红印转到了正对领导眼睛的位置。

领导嘴角一扬,盯着被女主持人挡在身后的灰裙女人,对准杯子上口红印,一饮而尽。

女主持人看他喝完了酒,这才转过身来,“哎呀”喊了一声说道:“女士,你这是把红酒洒到裙子上了吧?没关系,谁还没有一两次不小心的时候?那谁,Kevin!过来一下。这位女士需要用一下盥洗室,请你为她带路。”她冲着草坪的黑暗处招了招手,立刻从那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哥。等到叫Kevin的小哥走到近前时,女主持人冲他说了句唇语,小哥点了点头,将灰裙女人带离了长桌。

虽然隔着几米距离,花易洛还是看的清清楚楚,女主持人的唇语是一句英语,意思是:
给她叫辆出租车。

花易洛笑了笑。

女主持人一捋裙子坐在了灰裙女子原来的位置上,与领导握了握手,两人愉快的攀谈起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过,那个位置上一直坐着的就是如血的红而非冰冷的灰。

戴总深深吸了口烟,熄灭了烟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花易洛也端起酒杯,二人绕过十几米长的长桌,穿过一道道空调吹来的乱流,来到领导和女主持人旁边。戴总略微弯下腰来,轻轻咳嗽两声打断了他们的亲切交谈。领导似乎一下子就认出了戴总,又似乎不愿意承认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戴总拍了拍花易洛的后背,说:
“王主任,这位是我的联合创始人,在欧洲享有盛誉的青年专家,花易洛。他早就听说您的大名,这不,我们俩刚来就和您巧遇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王主任轻轻哼了一声,举了举杯,并没有喝。

花易洛面无表情地说:“王主任,你好。”也举了举杯,并没有喝。

戴总转而问女主持人道:“这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恐怕也是被王主任的睿智深深吸引无法自拔了吧?”

女主持人微微一笑,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说道:“那是自然,我正在向王主任请教北京周边的山水名胜呢。我来北京没多久,周末一个人特别没意思,要是有王主任带着我,我就不发愁没地方去玩儿了。”

王主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女主持人爽朗的自顾自笑了起来,举起杯子对花易洛说道:

“我叫涂弥,很高兴认识你们。”

说罢,饮尽了杯中酒。

花易洛沉吟道:“开到荼蘼花事了……”

说罢,也饮尽了杯中酒。

这就算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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