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个大白重温故里

2022.4.10夜

我始终坚定不移的给自己贴上“矫情”的标签,尤其是在阔别重逢、物是人非的时候,会莫名的产生一种特别的情愫。不以好坏判定,就不尽全然的拿来讨论,我猜多数情况下有半数以上的人都会触景生情,甚至往事不堪回首。最大的差异就在于表现的程度和宣泄的方式有所不同。因此,每当有感而发时,我将它定义为“人之常情”。

原以为这是一件极其简单轻松,只需要动动手就可以完成的任务,至少在我和同事刷开门禁、踏进C区(曾经的疫情区)的第一步之前。我们六个人按部就班的分配防疫物资和进出C区记录单,一同有说有笑的等待司机来接,期间W还把手头上的工作完成了大半,气氛始终不错。

夜晚,凉爽的春风漫过七座稍稍摇下的玻璃吹拂着每个人的面孔,我前额散乱的头发随之摆动。这个时间段,没有飞机起降发动机“呜呜”的轰鸣声,也没有货运拖车耷拉在地上的铁夹与地面摩擦的“嗒嗒”声,只有不远处驱鸟器传来阵阵杀猪般的嘶吼声,这种声音就好像有把电钻不停地钻你的耳朵一样。

一架架飞机毫无生气地趴在灯杆地下,像一只只被拴在木桩上脊背染着五颜六色的老牛,一动不动。原先来来往往的勤务车消失的无影无踪,像销声匿迹的冬眠的昆虫,将这片空间映衬的更加寂静。

来给我们放行的公安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在仔细检查过证件和进场单之后要求我们从一个不常走的小门进去。我们套上从工具间统一借来的防护服和鞋套,彻彻底底变成了六只胖乎乎的大白,除了声音和眼睛外彼此之间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是我们自C区被封禁以来第一次重返,任务是把车间有需要的物资集中取出。我们走在一条通往更衣室的曲折的甬道里,两侧随处可见半开或全开的门板,越过门缝能看到各个单位的员工当时紧急集合被红色的巴士运往隔离点之前慌乱的迹象:纷杂的打印纸被随意的丢弃在屋角;多数吊灯依旧明晃晃的亮着;几盆枯涸为灰黑色的绿萝茎叶低垂凝结成了艺术品;空空如也的可乐瓶子七零八落。这极像一座没有被分类处理的小型垃圾站。

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走在我前面的五个大白的背影竟然使我联想到“凛然就义”这个词。就在这个如今人迹罕至的地方——曾经忙忙碌碌工作的场所——因为住着一群无形的魔鬼而迫使我们“背井离乡”,恐怖且无奈之处在于你不知道它究竟藏在堆满废餐盒的垃圾桶里,还是上完厕所冲洗双手的水龙头上。我常常有一种想大喊大叫的冲动,用尽撕破喉咙的力气去跟这群“杀人不偿命”的魔鬼正面宣战。我猜测那个过度夸张的词正是在这样的思维压力中突然产生的。

再开两扇单开铁门,转过G航地勤部的那条甬道的左侧排着两只紧挨的红漆木门,分别写着更衣室的牌号,那儿便是我们的家。在过去四年多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会躲在一套使人呼吸困难的防护服中以旁观者的身份带着忧虑和畏惧的有色眼睛去重新审视打量这个满目疮痍的家。难掩的自责与内疚随着脚步的前进而变得越来越沉重,像一只被火焰炙烤的热气球。

推开门后,隔着牢牢勒在脸上的N95口罩依然能闻到一股衣服受潮发腐的霉酸味儿。由于时间紧迫,我们无暇顾及踩在脚下和擦肩而过的东西,只是拼命的在一排排双层铁皮柜子右上角贴着的名字里搜寻名单中自己负责的那部分。

我看见四脚朝天的折叠床堵在两排柜子中间。小袋包装的旺仔饼干从一只侧躺着的纸箱里散落到走廊里,被踩得粉碎。凳子下面塞着袖口衣领满是皱褶的工装,就像刚从洗衣机里取出还未抖落的衣服。形单影只的工鞋被遗弃在柜顶和犄角旮旯,跟吃完的泡面盒子混在一起。 一次性内裤和袜子被揉作一团塞在铁皮柜子之间的窄缝里。

对于当初离开时的着急忙慌,我暗自在心里深刻地记下几帧画面。来不及叠好的被褥宛如一条条蠕虫蜷曲在角落;临时搭起的折叠床被无意中摆出这样或那样的造型,有的像是跪卧着吃草的驴子,有的像是中国式屋顶一样中间高高的耸起,还有的像是仰面大睡的醉汉。

我负责的部分较少,还有时间去门外走廊里偷闲。这条走廊的尽头与另外一条走廊垂直,径直望过去是“丁字路”的墙壁。我着实倾佩自己胆子小还爱假想的能力,这跟小时候用手捂着眼睛看完的恐怖片不无关系。通向两端空荡荡的走廊中死一般的沉寂,往日对讲机里频频传出的呼喊声和电话这头业务对接的嘈杂声重新在我脑子里徘徊,我假装这是真实而非幻觉。区区十几步路的距离,我想去看看准备室和休息室如今的模样:那台一次性打印的页数过多就卡张的打印机有没有旧病复发;那排饱含文艺气息的架子上的水杯,我猜它们还乖乖地呆在槽身倾斜的格子里;荣誉墙上用精致木框表起来的照片至少有三四张掉在桌子或地上,因为刚贴不久,它们背后的胶水搓起来依然黏糊糊的。我憧憬着走廊另一端的另一个世界。无论是从情感上而言还是工作上,不管精彩与否,在那儿都有属于我的过去的一部分。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的两只脚居然拒绝了大脑皮层的邀请,像被焊在原地似的寸步未前。这绝对跟我害怕死寂这事有关,单单为这件事我曾不止一次嘲笑自己。

其他五只大白拎着沉甸甸的包裹从更衣室鱼贯而出。再三核实了物资的准确和完整,我们按原路返回,还由那个不常走的小门出去。摘掉防护服的瞬间,我们六个像刚出锅的馒头贪婪的呼吸着外面清凉的空气,脑门和脸颊上除了骨碌碌滑下的水蒸气外,还带有一丝丝荣幸的喜悦,此行来之不易。

那晚春风如雨。

不远处楼顶上闪烁着的防撞灯鲜红的光芒明暗相间,正如此刻我“砰砰”心跳的频次,忐忑且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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