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小店是很有趣的。望进去是乌漆墨黑的一片,仿佛什么东西都藏起来了,乍一看,好像应该叫做“黑店”。其实并不是的。杂七杂八的零食或散乱地堆在橱柜里,或零零星星地摊在柜台上;香烟是摆在了店主人身后的架子上,五颜六色,似乎地位十分显赫;酒缸子,酱油缸都藏在了角落里,闻着是白酒味,黄酒味,咸味,凑近哪个,味道都不一样。至于其他的那些杂货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甚而至于连店主人自己也要找得昏头昏脑——倘若你非买不可的话。
最显眼的是挂在天花板上的气球,有长的,有圆的,红橙黄绿,十分惹人喜爱。好在挂的位置实在太高,小孩子们够不着,所以一年半载也指不定能卖出去一个,所以,它们一年四季都挂在那里,给这漆黑的小店增添着那仅有的一丝喜气。
店主人几乎都是老头子,倘若你是个急性子的话,最好不要光顾,因为他们不是有些耳背,就是像开了慢镜头似的。总而言之,动作是很迟钝的了。幸而乡里乡亲的大人们的脾气都不会冒出来,那孩子们的馋虫也不至于爬出来,所以这是不大要紧的。
买多买少都是笑脸相迎,时快时慢都是耐心等候。
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小店。
我记事的时候,村上的老头子浩祥就开着这么一家小店。小店就开在村口的一条弄堂里,而除了那天花板上的气球,其他我都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被姐姐抱在怀里,年龄太小,记忆还不很清晰。那气球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它们一根根地垂下来,就像丝瓜一样,可是丝瓜就没有那么漂亮的了。那气球是我十分向往的。而店主人浩祥的名字,我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我祖父的名字和它正好反过来。我的祖父叫做“祥浩”。浩祥老头子的样貌除了“老”之外,也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以为,小店就该在天花板上挂些气球,倘若一家小店没挂气球,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总觉得那不是一家“正宗”的小店。
可是我的亲戚法生开的小店就没有挂气球。
法生的小店不但没有气球,而且法生这个老头子也很坏!
法生是我姑妈的公公,按辈分我应该称他为“……”——您自己算算吧,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至今也不知道。中国人的辈分关系足以让福尔摩斯推算到去跳楼。总之,我们这些孩子们都是直呼其名:法生。
平日里都是法生长,法生短,并不是因为和法生有多么亲近,而是因为浩祥老头去世后,村上只剩了法生这一家小店。倘若要找别家,最近的那个在木公桥,走去需花费十多分钟的时间。十多分钟的路程放在今天是不算远的,但孩子们崇尚的是“就近原则”,于是法生家就成了首选。
有一次,法生冤枉我弄坏了他的折扇。
那天母亲带着我去看望姑妈,她和姑妈在里屋聊天,我坐在外屋的柜台边自娱自乐。柜台上放着一把折扇,我不过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那折扇原本就是坏的——然而法生老头子硬要说是我弄坏的。我从小就很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从不欺人。最恨的事是被人冤枉。平日里我是很温和的,但这“莫须有”的罪名一旦加到了我的头上,我是非奋起反抗不可的,管你是什么“法生”还是“发生”!于是,我愤怒了。我一边哭着一边骂着“臭法生,烂法生”,直到母亲把我抱走,仍是不肯罢休。哼!法生这个老头子连亲戚也不认,连亲戚也冤枉,真是活该得不到我的“尊称”!就是叫“发生”,也便宜了他!
然而小孩子是从来不会记仇的,过不了一两天,又“法生”“发生”地跑去买东西了。更何况,父亲的香烟是一天也不能断的。父亲的烟瘾是很凶的,一天将近两包烟,并且对外宣称“越咳嗽越舒服”。这句话是很出名的。若是放在今天,拍下几段短视频传上网去,说不定就成了“吸烟界名人”。可惜他吸烟的借口终于借不下去,因为咳出了气管炎,把吸了五十年的烟给戒了。然而在他还能“越咳嗽越舒服”的黄金时期,常常会对我说:“来,阿盛,给我去买两包烟,老样子,牡丹!”于是我接了钱就开路,有时候从姆妈家的房子里穿过去,有时候从阿杜家的墙根底下走过去。路很近。那香烟就摆在法生背后的架子上。最贵的似乎是“利群”,也有“红双喜”,“宝塔山”,”雄狮“,大红鹰”,“牡丹”之类的“中等烟”,还有“大前门”,“绿西湖”,“蓝西湖”之类的只有老头子才抽的便宜烟。那烟整整齐齐地“靠”在上面,比所有的东西都整齐好看。给了法生钱,他便慢吞吞地拿出一包大红软包装的“牡丹”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愉快地回去交差。
我们好像都忘了那件“折扇”冤案。
法生的店里虽然不缺零食,但玩具是一样也没有的,如果要买点小玩意儿,就得四处去搜罗,去打听。好在我的消息是很灵通的——我的朋友们常常把他新买的玩意儿放到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惹得我也非买不可。
有一次,我们忽然想起了羽毛球。
“章安桥附近的店里有,我见过!”有人拍着胸脯说。
“走!买去!”我说。
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骑到了店门口。那店主人也是一个老头子。
“羽毛球拍多少钱?”我问。
“哦……这个啊,这个有点贵,十二块。”他犹豫了一下。
这点端倪我是看得出来的,这个人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在寻思着坐地起价。他看我们年龄还小,容易上当。
我没有说话,转身就走。回到家告诉姐姐,我说你去试试,那老头专骗孩子。姐姐去买回来了,只需九块钱。按理,那样的生意是不该做的,奈何本地卖羽毛球的小店只有这么一家,而每个人又都是玩球心切。与这样的人“斗智斗勇”,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法生虽然冤枉过我,但他做生意向来是童叟无欺的。法生好像并没有那么坏。
法生的店门口有着一块相当大的稻地,那里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玩耍的“天堂”。我们这一群人常常聚在那里玩耍。有一次,我们在那里玩着一个篮球。我和伟强的个子最高,我们常常各领一队,相互竞争。那天玩的是“接发球”。我拍了几下球,轻轻地一丢,朝着伟强丢过去,我以为他能接住。然而他没有接住。于是,球在地上弹了起来,弹到了法生家的玻璃窗上。“咔”地一声,玻璃碎一块。法生被那声响吓了一跳,追了出来。我的本能反应是“逃!”,我们都逃了。可是没逃出几米,我就停了下来。我仿佛意识到那是我的责任,该负责的人为什么要逃呢?大不了被骂几句,赔他一块玻璃就是了。我站在原地,等着法生过来兴师问罪,其他人都没了影子。然而法生看见我,他笑了,他微笑着问我:“是你弄碎的?”我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转过身去,慢悠悠地回屋去了。
回到家跟父母道了原委,父亲划了一块玻璃送去,没有收。
一个起了歹意的人,哪怕他隐藏再深,在言行之间总会露出那么一点端倪来。那样的人的心思是容易猜透的。
我猜不透法生的心思,因为他心中光明。法生是一个好人。
我原谅了他的店里面没挂气球,我原谅了他冤枉我弄坏了他的折扇。
我感激他给了我去承认自己犯下错误的骨气,我感激他给了我对错误担负起责任的勇气。
法生的小店是一家十分普通的小店,法生老头是一个十分普通的老头。然而我在法生的店里,他卖给了我一件别处所买不到的东西。
那件东西叫做“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