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东北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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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喜欢问南方同学,“知道佳木斯嘛?”

“佳木斯!我知道啊,不是黑龙江第四城市,中国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嘛!!”我有自信没有人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包括我自己在内。

但我问这个问题并不是直指答案,对我来说,一脸蒙圈的摇摇头更让我有一种莫名的释然。不用背负历史的勋章与现实的美名,做个普普通通的东北人,自由平凡地努力和欢笑。

或许在大多数南方人眼中,东北是一个模糊混沌的概念,黑吉辽,甚至和内蒙古东部都混在一起,山海关外全都是化外之地。这些年来,高新科技跨不过山海关,想象力也没过山海关。

人们对东北的印象,始于二人转,承于春晚赵本山,终于直播喊麦。他们会拿着一沓厚厚的标签找你对号入座。于是我这个既不会打架也不会喊麦,既不魁梧也不抗冻,甚至东北方言都说不利索的人,心里有着深深地烦忧:真实的东北,无缘得见,恍若异域。

东北不只是乡村爱情里的家长里短,不只是刘老根的龙泉山庄,更不只是MC天佑嘈杂逼仄的直播间,热闹的水泥墙外,是无垠的茫茫雪原。真正踏出关外,真实的东北才会扑面而来。

燕山山势于此式微,中原风韵自此散尽,黑土大河徐徐铺展,山林丘陵盘踞如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间所有线条都粗犷而简约起来。

这莽莽大荒之地,自古以来便是人间险境。从《山海经》中的“有肃慎氏之国”到历朝历代的贬谪之地,东北是强盛国的版图中文明与野蛮的最后分野。时至今日,完颜阿骨打囚困北宋宗室的古井仍然安静地竖在依兰县,这里的历史没多厚重,但绝对冷涩。

只一冷字,而东北千秋意境全出。

广袤无垠的黑土地,生来注定被白雪覆盖,江河凝滞而地势趋平,花草含悲而鸟兽绝迹。这样上下一白的荒郊旷野,很容易滋生人的渺小感和孤独感。

故而,生长于斯的东北人,总会痴迷于“大”,以人之大呼应天地之大,求得短暂的心理慰藉。

称呼上,是“大哥大姐大妹子”;体格上,是大手大脚大身板;

穿着上,是大皮大袄大棉裤;宴会上,是大鱼大肉大排场。

在东北,浴池可以瑰丽得像王殿皇宫,金碧辉煌可纳百人共浴;炖菜与锅盖无异,堆积如小山有余;冬天,松花江以冰为界,成为全民欢乐之国度。

忽遇江上老叟,卖冰糖葫芦,似老将军倚刀立于风雪。一串长约半臂,甜硬无比,持之如宝剑。

男女老少,除了必需的服饰外,还有貂皮和金链。生活中多一点重量和闪光,更能和肃杀而孤独的寒冷对抗。

在这种放大的逻辑中,精致是无处安放的,满满登登才是“大”的灵魂。

但是形式满了终究不够,质朴老实的东北人开始用身体中的洪荒之力传情达意。

一年农忙结束后,自己坐在屋里,抽着旱烟,望向用报纸糊好缝隙的窗外无边无际的白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对抗寒冬,或者说,这不是东北人的最优解。

东北人选择走出去,选择直面如鞭的风雪。农场空空荡荡的,因为粮食早已变成鲜艳的钞票进入口袋,狂欢便有了场地基础。家家户户穿红戴绿,伛偻提携聚在一起,搭个场子就唱跳起来,调门尖锐,荤话盈野。

集体狂欢和个人表达紧密结合,如此东北人找到了自己的文化归属。“秧歌打底,莲花落镶边”的二人转在今天听来吵闹而低俗,但是用呼啸的北风辅之,就会变得沁人心脾。

从二人转说开去,与关外人想象的潦草急躁不同,东北小城内,时间其实粘稠缓慢。

有别于南方的安适静谧,放缓的东北小城,更像是一场岁月飓风后的残存现场。老街,牌坊,场院都不会变,但是城中人越来越少,留下了蹒跚的独影。我每次回家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时间仿佛在这里踩了急刹车,老去,风化好像就是明日的事情。

所以在大的背景下,在缓慢的节奏中,东北人的性格雏形已经勾勒出来。

要说东北世俗文化,“面子”是一个过不去的坎。东北人的功过奖罚,大多围绕着面子展开。

当年闯关东时,饥民们拖家带口跋涉千里,一入关就陷入风雪迷茫。

孔孟之乡变得遥远模糊,茹毛饮血才是生存之道。天寒地冻之际,全凭一口硬气撑着。

这口硬气,固化为体面,最终异化为面子。

往好里说,这是东北人坚毅性格的成分,是冰天雪地的战斗族群;

往坏里说,这也滋生了东北人的消极情绪,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身边总有两类东北人,或者热情豪爽,乐于助人;或大话连篇,乱许承诺。不要惊讶,他们本是同根同源。

现在的“你瞅啥”已经变成津津乐道的流行语,但在东北人的眼里,你多看我几眼就是一个潜在的“驳面儿”行为,一种危险的信号。

和好面子一样,对东北人幽默的讨论也不一而足。

幽默,是东北人骨髓里的造血细胞。

你说他是天赋也好,我更认可它是代代流传,逐步改良的保命手段。

极寒之地,围炉夜话是不可缺的娱乐。哭泣只能冻粘睫毛,唯有笑容才能鼓舞生机。历经几代人的沉淀,东北人人都有段子手的潜质。

当年的赵本山、黄宏、巩汉林都是春晚小品的“香饽饽”,东北笑星雄踞整个九十年代。长在观众笑点上的喜剧演员,东北占了八成。有着“东方卓别林”之称的赵本山一个人就统治了21届春晚,到现在还是东北地区男女老少的信仰级人物。

与京津地带的神侃、清口不同,东北人的幽默是从泥土中拔出来的,生命力最强,容易流于粗俗,但下里巴人,直戳笑点。

东北人就这样生存下来了,不拘一格,放浪形骸。

建国前的东北印象似乎是一个有重病却无良药的蛮夷之地,一座座沉疴痼疾的城市,丰满魅惑的农田油田,阻塞了再进一步的思维方式。

在那些锈锁机床的厂房,在那些渐渐冷寂的矿区,东北人亲历了一个大时代的呼吸吐纳,命运也为之转向。

在大的场域中,规则的惯性清晰可见。

在东北打群架,一定要等双方把人叫齐,人数对等,武器相当。外界传言东北人打架不要命,这失实了。再硬的骨头也架不住没完没了的死磕,所以对敌之前,“首领”们要计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可能性,大声恫吓,张牙舞爪,而后知进退,下下策开打。

小时候我有幸目睹了一场群架,流程熟络,规则先行,好比两个宋襄公团队的较量。

人与人的规则清晰了,城市与时代的规则却撕裂了。

在激烈转型的90年代,掀起了下南洋的热潮,东北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看到了家乡的暗影。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井喷”般涌出黑土地,子承父业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过去式。

规则的裂痕,划断了几代人的命运。

剩下的企业逼近夕阳,缺乏生机,在规则的漩涡中挣扎盘旋。停在原地的东北人先是依赖规则,后来惧怕规则,最后排斥规则。

而排斥规则,跟东北人浓烈的情谊不无关系。失去安全感后,他们开始疯狂迷恋关系网络。

因幽默而关系善,因关系而成网,因网而人情世故生。

在东北,开始盛行一种约定俗成的风气,他们漠视既定程序,沉迷于用自己的社交力量和社交技巧解决。来来往往,抱团取暖。

当年雪村一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红遍大江南北,全国各地的人知道了两件事:东北人贼有面儿和那句百转千回的“翠花上酸菜”。

翠花去哪儿了?

有一种说法,翠花去三亚了,这很可信,因为每个东北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三亚。那里没有黑道风云,没有关系网,没有利益纷争,只有一片阳光明媚的海。

相传古时有条兴风作浪的白龙盘踞在江中,致使生灵涂炭,一日忽有黑衣男子入境,在知晓原委后来到江边,化为一条黑龙与白龙扭打在一起,黑龙的血滴落江中,整条江顿成滚滚墨色。这便是黑龙江的来历,是老一辈耳熟能详的故事。

而现在东北青年能否在时代的裂痕中杀出一条血路,建立内心和谐的秩序。这是一道等待解答的问题。

今年重庆分外寒冷,冷得摄人魂魄,非感念家乡美景不能产生暖意。

浮华落尽,月色如洗;飞花万盏,倏忽而逝。

整个东北,都被冰雪覆盖;生死俯仰,其实各有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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