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擅长告别,却一直在告别

高二那年,外公脑溢血,医院劝说回家度过最后的时间。外公一直昏昏沉沉不清醒,直到某一天晚上,爸爸带着第二天还要上学的我回家,已经走到门口,外婆和妈妈突然叫我,说外公醒了。我跑到外公床边的时候,外公伸出他干瘦到像泡水发皱的树枝的手,睁着浑浊发灰的眼睛,冲我笑。舅舅逗他,你要不要吃米粉啊,我给你煮米粉吃。外公噗嗤笑出了声,大家都一起笑了。那晚外公吃了米粉,睡觉的时候呼吸意外地不像之前那么沉重急促。我们以为是好转了,结果第二天清晨,爸爸没送我去学校,而是带着我去了丧葬物品店,商量送货的事。原来那晚只是回光返照,可我还没跟他好好告别啊,我没有向他道歉,不该在他生病前把他给我煮的有点咸的面条偷偷倒掉,不该在他让我午睡我不听话、他用藤条轻轻抽我的时候心里偷偷骂他坏老头,不该不喜欢他走了很远的路去给我买不是我想要的水晶凉鞋。我也没有向他道谢,谢谢他在我腿摔伤的时候天天骑三轮车送我去医院换药,谢谢他跟外婆把零食都收着等我和妹妹过来吃,谢谢他在我没考好被妈妈骂的时候把我藏在身后跟妈妈说她以后会努力的,谢谢他每年年夜饭做的一大桌好吃的,谢谢他是我的外公。

高三的时候,某一天清晨,外婆穿着我给她买的绵绸衣服去卖自己种的菜,横穿铁路的时候,正好遇到火车驶过,当场去世。明明早上她还在家煮好粥等着卖完菜回去吃,明明柜子里还藏着她买好的等我和妹妹暑假过去住给我们吃的零食,明明前几天她还打电话跟我说想我了要我去她那里住,明明她身体清瘦但还行动敏捷走路轻快。相对外公,其实外婆走得更匆忙。在天没怎么亮的清晨,在没人的铁轨,在她的子孙都还睡梦中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是盖棺前,大人们都不怎么希望我看她,但是爸爸说,外婆那么爱她,她也那么爱外婆,没事的,就算被撞得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害怕自己外婆,免得她长大了遗憾,让她见一下吧,以后见不到了。匆匆见了一眼化过妆的变形的外婆,可我也没跟她好好告别啊,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告别,没法跟她告别。接受不了家里后门没有她站在那里站着吃饭,接受不了再也抱不到她瘦瘦小小带着老式桂花香水味道的肩头,接受不了暑假再也没有外婆家去,接受不了没人跟我一起饭后散步拿翻盖手机自拍,然后她告诉我照拍多了人的魂会受影响。没有人会把所有别人给的好吃的收到哪怕过期也要留给我和妹妹吃,没有人再会怕我坐过站而站在路边冲每一辆停下的公交车挥手,没有人再俭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吃辣椒拌饭、两个外孙女来了就煮鸡蛋她们吃,没有人再为了哄我们多吃点饭把辣条切碎、把玉米肠放在米饭上焖香,没有人再辛辛苦苦卖菜攒点钱、怕自己出意外所以时不时跟两个外孙女念叨哪里哪里藏了钱。母亲是老么,被父母哥哥和我爸宠得有点像不谙世事的女孩,外婆不一样,我在她那里感受到的是倾尽所有的偏爱。这样一个人,我拒绝和她告别。

人离世以后,他们生前住的地方会慢慢被别人占领,他们在现实意义里的痕迹会被一点一点抹掉,他们甚至会慢慢被很少想起,因为活着的人在忙着活。

不想告别又如何,不擅长告别又如何,当一个人、一样东西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肝肠寸断,你夜不能寐,你涕泗横流,你束手无策。只是偶尔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时候回头望一望那些生命里爱你的人,继续努力好好活着。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们不擅长告别,却一直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