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40年前,即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家乡缺衣少穿,食刚果腹,物质还比较匮乏。过年能吃上肉的家庭都是富裕家庭,甚至一些家庭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肉,而能有副食杏、桃等吃就不错了,香甜的西瓜更甭想了。
在村西水渠紧西边,当时村里只有明道叔唯一一家种了几亩西瓜,聘请外地务瓜能手帮忙务瓜。务瓜能手的家离我们村很远,他吃住全都在瓜田的瓜棚里,务瓜的同时,顺便也在瓜田看瓜,防止有人偷瓜。
瓜棚在瓜田中间偏北的位置。明道叔或务瓜人,白天黑夜都看守着瓜田。他们两个很机灵,也很精明,时时刻刻都提高警惕,好像永远都不睡觉似的。特别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时不时拿着内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明亮的灯光在黑夜里照来照去,半夜上厕所的人们都能看到夜空中时有西瓜田方向发出的一道闪光,更显得他们似乎比大白天还精神。
我和健娃、阳娃都在村小学读书,关系很好,三个人经常相约一起上下学、玩耍。在明道叔家西瓜长大前,特别周末放假时,我们三人总要在水渠上,拿着捉知了长长的杆子,以捉知了的名义,在水渠上以居高临下之势,来观察瓜田里的西瓜。而且离西瓜成熟季越近,瓜长得越快也越大,我们观察西瓜的机会也越多,似乎西瓜是被我们看着长大的。每次看到大西瓜,心里总想着红红的瓤,黑黑的籽,甜甜的瓜汁顺嘴流,不由得涎水直下,抿进两口唾沫,感觉唾沫也是甜的。心里有时也一直想:如果此时我们是明道叔家的孩子多好啊!瓜成熟时,可以在瓜田里尽情的挑选,尽情饕餮大大的、甜津津的西瓜,沁人心脾的甜一直能到心底的最里面。
吃不上西瓜,怎么办?想办法啊。健娃阳娃,比我大两岁,比我聪明多了,他们小小眼珠子一转,心里就会顿生一计。在我眼里,他们可是充满智慧的老大,每有一个头头是道的计谋出来,都会令我心服口服,更心悦诚服他们的聪明才智,当然我也是言听计从。
看到西瓜一天天长大,我们经常在上下学的路上,悄悄商量怎么办? 每周末以捉知了的名义, 在水渠上看着眼前的西瓜悄悄议论怎么下手? 到底他们两个是老大, “老谋深算”, 一番思量之后,得出结论:
1、以我们三个人的聪明智慧,绝对斗不过精明的明道叔和机灵的务瓜人,只能智取。
2、晚上天黑后下手。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方法,但这时候看瓜人也是最精神的时候,容易被抓。
3、半夜伸手不见五指时弄。此时大家都看不见,我们也不能摸到自己想要的西瓜。况且明道叔、务瓜人后半夜时不时的拿着手电筒,过段时间就巡逻,这很难实行。
4、天快亮时下手。这时候大家都困,容易上手,但我们上学时候困得家人都叫不醒,哪里还能早早起床、相互提醒、相互约着一起去?
5、声东击西。在不认识我们的务瓜人看瓜时,我们一个人在瓜田南头做戏,故意让看瓜人看见,等看瓜人追来的时候,另外的人从瓜田北头下手。但这种做法,我们的小腿一定跑不过大人的长腿,容易被抓,只要抓住任何一个人,我们三个全都暴露了。
两个老大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不住点头。在苦思冥想商量中,“老奸巨猾”的他们终于心生一计: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安全的时候——趁中午太阳最热最毒时,干。
说干就干,在一个周末太阳正在头顶时,我拿着知了杆,三人相约一起假模假样走上水渠。此时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草丛里的蝈蝈也喊叫不停,棉田下等阴凉处的蟋蟀更不甘示弱……此起彼伏,不同音色的声音,演奏出真实的、纯正的、乡村大自然音乐。
我们三个,装模作样,看着明道叔和务瓜人两人坐在瓜棚前聊天,走到水渠的北塬头,再悄悄地溜到埝下。在瓜田西边,紧邻的是另外一户人家种的棉田,也许别的孩子曾经顺着棉田偷过西瓜,也许明道叔和务瓜人防止棉田主人劳作时顺手用农具撸一个西瓜……他们故意把挨着棉田的西瓜,最大限度地往田里面移了移。
三人中我最小且憨,对两位老大也很佩服。他们命令我,从隔一块的田里顺棉花行距爬过去下手,并传授了具体方法,防止被瓜主人抓住。我怕行进中把衣服和鞋刮破(破了会遭父母打骂的),也怕它们妨碍我的行动,更怕被抓,就脱光衣服,只穿裤头,在瓜田隔一畦的棉田中,顺着棉田行距,像电影中的解放军战士一样,胳膊肘一前一后,不时交换,一步一步,匍匐前行。幸亏自己人小,身体宽度比棉田行距窄,在前行中小心加小心,也有偶尔碰到棉花杆腰部,引起上面叶子和花轻微晃动,但由于幅度较小,人们也以为是小风吹过,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当然正午天气最热时,田里也不会有劳作的村民。
按照两位老大计划,我爬行到近乎平行于瓜棚的地方。透过几层花杆株距的空隙,隐约看到明道叔、务瓜人、我,三人成一线。务瓜人背对着我,明道叔的视线被务瓜人挡着。角度正好,我横着拐向瓜田。尽管光溜溜身子被花杆窄窄的株距划得到处是红印,胳膊肘、膝盖处也因匍匐前行磨破了皮,但看到红瓤黑籽、香甜可口的西瓜就在眼前,嘴馋的瘾战胜了老师平时给我们经常讲解“五讲四美”的美德。我匍匐到距他们50米左右的瓜田边,在一堆并排摆放的瓜中挑了最大个的。通过牙咬、手撕、旋转等多种手段,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把瓜菀弄断。悄悄地把瓜滚到一米多开外的棉田里,并不时回瞄瓜棚边正在聊天的两人,生怕被发现。顺着原路,到棉花地里,像屎壳郎滚粪球一样,手推着西瓜在棉田顺行距空隙往地头埝边滚。
按照提前商量好的策略,我先拿一个大点的土块,往埝下扔,来保证他们迅速找到我的位置;再用指甲盖大小土块顺着埝,依坡度往下溜去,以确定西瓜下来的精确位置。小土块既能准确定位,也能防止误伤他们。对好暗号后,我把西瓜顺小土块原位滚去,他们两个四手接应。我顺埝溜下去,哪里还顾得上身上棉花杆挂划的红肿、胳膊肘膝盖处的擦破皮的疼痛。
健娃阳娃,分别轮换把西瓜抱着。我们跑到一个三面围挡的沟壕中,往地上一摔,西瓜成了三瓣。哎吆,只有七成熟,瓜瓤是淡淡的粉红色,瓜籽是嫩嫩的乳白色,哪有什么脑海中的甜味?分明是酸的,但我们每个人还是吃了好多口,只是很不舒服,极不过瘾。两位老大就地商议,决定再偷一个。
三个人又拿知了杆子,大摇大摆,从水渠北塬头南移,我故弄玄虚地在渠边树上捉知了。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看似在帮我,实则贼眼不时瞄着田里的西瓜。突然一个老大看到有个西瓜特别大,只是有瓜蔓挡着,不仔细认真还真看不出来,就在靠近大渠边低洼的地畦里。两位老大看好后,给我使眼色的方式指了指,那瓜真是独树一帜地大,是周边瓜的两倍多。于是三个人跳到没有水的水渠里,窃窃私语,临时开了一个怎么下手的“现场会议”,并讨论了行动“方案”。
商量好后,我们又回到水渠北塬头的埝下。按照两个老大“方案”,还是我亲自出马,沿着低洼地畦靠近瓜棚侧,地台阶的下面,匍匐前进。找到水渠上我们已经做好的标记后,瞄准特大瓜方向,匍匐拐去。尽管炙热的太阳晒得我光溜溜的身上疼,尽管两人聊天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但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毅力,使我向特大瓜爬去。在幼小的心灵意识上,只要得到这个瓜,其他都不是事。到瓜前,看到瓜蔓覆盖的西瓜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我也不懂,甭管它,拿下。由于瓜大,瓜菀就粗,小手根本无法撕断。为防止发出响声,我像老鼠一样,一口一口,一点一点,慢慢地把瓜菀咬断。顺着原路,头顶手推,像战斗英雄邱少云似的,单臂拄地,侧卧,腿脚蹬地,慢慢前行。精明的明道叔和机灵的务瓜人,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大白天,就在光线最亮的大中午,就在最炙热的大太阳底下,就在全村村民休息时,就在他们两人的眼皮低下,被瓜蔓覆盖的、被他们做标记的、作为明年的种瓜,不知不觉不见了,也许是他们麻痹大意,也许是他们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先例,但就是没有任何一点点动静,被他们隐藏较深的种瓜最后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把特大瓜头手并用,滚动到瓜田北头,却碰到一个有两尺高的台阶,阻挡着我奔向两位老大的道路。我趴在地上,用头使劲往上顶瓜,同时双手上推并护住西瓜左右,防止摇摆,倒向一边,但使尽浑身力气也弄不上去。由于这一块地势是比较低,两个老大就在埝下圪蹴着,听到声音,赶快爬过来接应。因瓜比较大,也比较重,他们两个抬着西瓜,沿着埝脚,顺着沟沿,我们蹑手蹑脚向沟壑走去。
两位老大抬累了,在一个有斜坡的沟壑上面,把瓜轻轻放在杂草上。也没有任何工具,我们三只左手护着西瓜,三只右手分别高高举起拳头,你一拳,我一拳,轮番砸下。瓜为大笨瓜,30斤左右,瓜大籽大皮厚,但也经不住我们三只小手,在其一处不停地狂轰乱炸,小声的笑声中彼此吆喝着:“开…”“开…”“开…”......,终于敲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我们禁不住同时喊:“哎呀,熟了,黄瓤黑籽。”三人分别把手在杂草上饬了饬,权当洗手了。随后小手伸到瓜里,你一把,我一把,抓出瓜瓤,送到嘴里,真甜。同时老大建议:把瓜子吐到一起, 集中起来,自然晾干后下个周末再来丰收瓜子。在清贫苦涩的童年,瓜子也是孩子们唯一的、最好的休闲零食。
通过拳头大的洞口,三人小声边说边笑,吃完足足有3cm皮厚的西瓜后,把满瓜汁的手往杂草上一抹,用手再把嘴一擦。老大把西瓜皮顺坡滚下,我们看着西瓜咕噜咕噜从坡上滚下,并且越滚越快,到坡下被撞得四散八块破碎的影像,三人同时露出狡黠地笑声。
吃完,收拾好战场,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刚走几步,抬头猛然看到明道叔黑着脸,愤怒地站在埝头看着我们,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猎人的眼睛啊,我们三个被十分恼怒的明道叔押到瓜棚前。
经过厉声的审讯,我们一五一十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由于我小,是从犯,明道叔把我很快放回家。把两位老大拷问质押1个多小时后,命令他们回家后每人向家长要200斤小麦作为赔偿。两位老大的家长知道后,挨打受骂是少不了的,我远远在隐蔽处听到他们说事情里也有我后,躲到麦场里不敢回家。毕竟是不懂事的孩子犯下的傻事,明道叔尽管极为愤怒,但最后也没要家长赔偿,只是吓唬吓唬了我们而已。
距今40年过去了,那时真幼稚,少不经事的我们只知道西瓜甜的嘴馋,哪里知道种瓜人其实也是不易,更可恨是把来年的种瓜拿来吃了。长大后,才知道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常怀感恩之心,常念相助之人,每个成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
2020.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