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人家


马陵山上,藏兵洞西,我坐在几张木桌边读书,等待,等待两个即将到来的诗人。炎热的夏天,知了大叫,我什么都知道。我读的是《朝花夕拾》,鲁迅正为他的隐鼠被害而愤恨不已的时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诗人便以《鹿鼎记》中的两大高手的模样和姿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们面带胖头陀和瘦头陀的笑容向我走来。

厌倦世俗的污浊,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到山里走一走。和诗人一起走路,能抵消夏天的炎热和大山的枯燥,能让普通生活增添诗意和禅意。南山走遍了,今天走的是北山,诗人鸟窝说,满山都是绿色,太平淡了。

我们比较了更为敏感的昆虫的认知,比如满山上大叫什么都知道的知了,这些山居者的叫声比平地上更为高远,嘹亮。它们生命短暂,采集能量只有一个夏天,然后才能再一次轮回。这种能量不是春天的花开,不是秋天的叶黄,而是鸟窝眼中夏天的满树绿叶。或许这不是平淡而是自然界中的最高能量。

北山的主要景点是两沟一洞,大龙沟小龙沟和藏兵洞。两个诗人刚刚钻出寒气森森的藏兵洞,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向马陵山上的两条龙走去,虽然它们是那么小的两条龙,但在我们的眼里,它们无异于两条中国巨龙,一条长江,一条黄河。

沿台阶向下,走进树林下,灌木丛中,这是两条深深潜在地下之龙,是看不见真身的,顶多可见溪水流动模拟出来的模样。三个人的脚步叩响垫在溪水中的石头,听到的便是潜龙勿用的爻辞和卦象。诗人赵忘月奇怪地问,我都已经退休了,几乎用光了一辈子的能量,为什么还让我潜龙勿用?

我说,你不是才开始学习心理咨询师吗,你不是才开始发誓努力写作吗?而且潜龙勿用并不仅仅是一种行为方式,还是一种人生态度。

正在拍照的诗人鸟窝也把头伸过来,我也退休了,不过我也是刚刚开始学习拍照和写诗。

我说,你写了一辈子诗,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谦虚?

他说,以前是写诗,现在是过诗意的生活。

最近,诗人鸟窝摄影的热情冲天,每天都要拍摄一百张,挑出十张送给他心爱的女人欣赏,他认为这是女人永葆青春的最好方法,影像的能量高于饭菜高于空气高于一切美容针。

想当年,也就是2016年吧,我也是和他一样痴迷摄影,努力从小事物中发现大道理,努力把普通力量放大为最大力量,把虫子叫蝉鸣转化为虎啸龙吟。努力变换生活角度,让它由无聊变得有趣而迷人,努力把文字转化为影像,刻印在自己和别人的脑海之中,对抗遗忘。后来重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我又开始变化,妄图把生活中瞬间生灭的影像恢复为永远的文字。

大小龙沟流溪水汇聚在九子湖中,赵忘月问道,龙生九子,为何面目不同?我说,它们的母亲不同啊。长子囚牛的母亲是牛,温顺,次子睚眦的母亲是豺狼,凶狠。霸下的母亲是乌龟,蒜泥(狻猊)的母亲是狮子,彼岸(狴犴)的母亲是老虎……这些看似凶神恶煞之物,却是我大汉民族驱邪避害的图腾。在古建筑,寺庙,胡琴,刀柄,墓地随处可见。




有一天,我在邳州的一座寺庙修行,见钟锤和钟都十分奇怪,于是便听到了龙子蒲牢的故事。蒲牢生活在海边,平时最怕鲸鱼,被鲸鱼袭击后大叫不止,因此人们把其形象置于钟上,并将撞钟的长木头设计成鲸鱼状,以其撞钟,求其声大而亮。这个故事很好玩,说明我们的古人有趣而又富有想象力。

这座古老的山上肯定生活过众多山海经中的动物,发生过山海经中的故事,如今我们走了过来。看鸟窝用手机捕捉他对大山的印象,隐约能见每一个印象后面隐藏的时间为成千上万年,一棵树后面躲藏着恐龙的蹄印,溪水中有野猪、猴子在此饮水。

两个诗人也要回到原始状态,也要喝水,他们要用自己的身体证明,茹毛饮血,重归自然其实是另一种美丽。被我拉住,我说,灌满矿泉水瓶子,回去烧着喝。

藏兵洞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而成,深深潜藏山中的两条龙对这个幽深黑暗的人工山洞并不感兴趣,天和地才是它们飞扬的空间和舞台。而不是一个穿山而过的小小山洞。受潜龙的启发,鸟窝突然对山角下村庄里的一处建筑物充满兴趣。这处建筑物远看没什么不同,近了看,似乎有些异样。中午我们三个人在此吃饭,喝山泉水,吃山地里种的瓜果蔬菜。鸟窝不停地问我主人是谁,是一楼的黄衣女子还是二楼的黑衣老妇?

我说,当然是个在城市中住烦了、回归田园之人,本来想叫卧龙居,后来感觉俗气,主人直接给这所房子起名叫兰亭集序,因为他太喜欢王羲之了,兰亭集序张口就能背诵,就像金刚经一样熟记在胸。那么我就带你房前房后看一看,看是你否能发现主人的蛛丝马迹。

赵忘月有些疲惫,走路的疲惫,天热的疲惫,琐事缠绕身心的疲惫。疲惫像野草,像藤曼,在他身上生根发芽,蓬勃发展。所以他却并不关心这一切,他说,有吃的有喝的就行,你们两个人就像两个小孩子,脑子里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吃饱喝足之后,赵忘月只想睡觉,一座山累坏了他,他哪里也不想转了,只和我们到了半山的桃园,挑了一个大的猛啃几口,又挑了一个大的塞进口袋,然后找了间客房,伸直双腿,打起呼噜。

鸟窝举起他的手机,记录着果实累累的桃园,向日葵,豆角,黄瓜他都认识,埋在地下的花生他也认识,站到那一蓬蓬嫩绿叶子老绿叶子的山芋前,他充满了疑惑,问,这是什么?

我说,你没见它们匍匐地面,慢慢爬行吗。这叫赵忘月,也叫潜龙勿用。然后我们两个人站到阔大的黄草关水库前眺望刚刚离开的马陵山,看一看刚刚相遇到两条龙是到了见龙在田、还是到了飞龙在天的地步。

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拿了人家的蔬菜瓜果,却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鸟窝微感失望。他有一种寻隐者不遇的感觉,他决定写诗一首献给他充满期待却又未曾谋面的主人,诗名《山居》,他说,赵忘月也写,赵忘月回应的却是锄头挖地般的沉闷、一长两短的呼噜声

我说,如果你今后遇到了主人,感觉他肚子大,那是读书读多了,不是饭桶。什么叫山居,什么叫田园,那是读书才能到达的层次,不是爬山和种地就能达到的。他家的台阶是一本本书铺垫而成,而不是一块块石头,你有能力沿台阶走上来,还要有能力顺着台阶回去。

鸟窝说,这些山居者,都是潜龙勿用的践行者、典范,他们一定是仙风道骨,怎么会和普通人一样腼着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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