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杨雨晨

盛夏的午后,日光摆出照耀个寸草不生的气势,为方远去往图书馆铺满一条宽敞的路。方远也不干势弱,抹了薄薄一层劣质的防晒霜,伞都没打,就和毒日头打了个照面,然后就在它挫败的注视下优哉游哉地走进了学校的图书馆。

叮咚——

“请晚上值班的同学注意,最近有个叫杨雨晨的男同学行迹非常可疑,已经好几个晚上被发现偷偷留在四楼阅览室过夜,并且在室内点蚊香,这种行为非常不安全。”

轻盈的步子落在冰凉而寂静的大理石地板上时,QQ的消息通知声就像流泻的泉水里激出了一朵高高的浪花,打在方远耳边。她在宽敞清凉的图书馆大厅中央停住,点开了图书馆兼职群的对话框,然后就看见了一条充满隐秘气息的通知。在这条消息后面,是一张画质非常模糊的监控录像截图。她点开那张图仔细辨认的过程中,管理员又发出一条通知:

“每层楼负责关门的同学一定要仔细检查各个阅览室的所有角落,确认所有人离开后再熄灯关门。这个男生会在清场的时候偷偷躲在桌子下面,等阅览室的门关上后再出来。”

在那之前,方远确定从未听说过“杨雨晨”这个名字,但在那张模糊不清的图片里,她还是认出了他。原来这个男生叫杨雨晨。

方远并不认识这个叫杨雨晨的男生,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渊源,只是在图书馆兼职的这段时间里,她见到这个男生的频率比较高而已,准确来说,是相当高。

大学时,因为喜欢阅读,方远成为了学校图书馆的图书整理员,除了睡觉在宿舍、吃饭在食堂、上课在教室,其他时间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它就是她的第二个宿舍。学校里勤工俭学挣到的零花钱非常少,方远本可以去学校外面寻一份挣钱更多的兼职,但她喜欢在图书馆里工作,尤其是整理那些书、在每一个挤满书本的书架前走来走去,就像保卫自己的秘密领地一样。把书搬来盘去其实也是件消耗体力的活儿,方远却就是干得贼起劲儿,以至于每个月下来,她总是拿到薪水最多的人,尽管只有三四百,但那已经超出图书馆勤工俭学薪资的上限了,而且对于方远来说,就像挣了三四千那样开心。如果可以,让她住在图书馆里她都愿意。

也因为这样的机遇,她记住了那个叫杨雨晨的男生,不过有关他的记忆跟浪漫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实说,他并不英俊,也不修长,更没有和图书馆相融洽的气质。他的一双眼睛总是放着警惕的光。

方远第一次对视上那双警惕的眼睛时,他正在书架的另一面拿着一本书翻看。短短几秒里,他没有任何表情地盯住方远,她也回以同样的神情,除了警惕的眼神。之后,在他还没有移开视线之前,方远已经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把推车上乱七八糟的书按照编号一本一本送回它该在的位置。

虽是第一次对视,但那却并非方远第一次见到杨雨晨。从她入馆当班的第一天起,她就远远瞥见过他一次,而此后,她又几乎总能在图书馆的任何一层碰见这个眼神警惕的陌生同学。他喜欢站着看书,有时甚至悄悄地走来走去,这习惯倒是跟方远一模一样,因此,她渐渐不自觉地从自己个人的经验去感受他。她会猜,图书馆在他的内心也是一个有特别意义的空间吧?这个空间让他感到舒缓、自如、轻松、私密。她私想他的内心世界,但从没有和他打招呼,因为不带任何好奇,只是单纯对感知一个陌生个体的内在有些兴趣。

时间缓慢流逝,她遇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在阅览室看书,发呆,晃来晃去;在自习室自习,总是站着;在电子阅览室里占座。相比于其他阅览室,电子阅览室的占座率更高,有一片区域的布置是这样的:超大的正方桌以对角线的方式用两块高高的隔板划分成四个座位,如此,每个人的座位就成了一个三角形,隔板挡住了相邻座位的视线,造就了一个私密的角落。当你坐在那种座位上,无论是学习、上网、休息,或者仅仅是坐着,什么都不干,都很惬意。图书馆特有的宁静秩序把那样一个角落打造成了一片安全、隐私的流动小天地。

而杨雨晨似乎想将流动的小天地据为己有 ,他每天都会占领一个小天地,有时是不同的,有时是同一个,周末也不落下。有时候,他人不在,但你会看到某个三角桌上杂乱地摆放着书籍、纸、笔、充着电的手机,毛巾,书包,衣服,有时甚至有一些零食和垃圾,那些都是有他烙印的贴身之物。有一个清晨,方远刚刚开完电子阅览室所在楼层的灯,竟然在洗手间门口碰见了正在用毛巾洗脸的他。这一幕虽然显得有些诡异,但方远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她开始在同事和门卫大爷的口中听到:

“有个男孩在四楼理工类阅览室的自习室内偷偷过夜……”

传言里的一字一句很快就在方远脑海中和那个大清早在图书馆用毛巾洗脸的形象重合。她暗地里回想起更多细节,然后发现,确实有几个值班的晚上,临近十一点关门前,曾在传言中的自习室里遇见过磨磨蹭蹭的他。其中有一次,在关掉自习室的空调后,她还曾用冷淡严肃地口吻远远催促过他:同学,要关门了。当下,他装模作样收拾东西,用一贯警惕的眼神看着方远,低沉缓慢地回一句:好。那是她和他唯一的一次交集。

直到此刻,群里发通知正式“逮捕”他,她才进一步得知他在自习室里点蚊香过夜的秘事。

后来的几天,方远遇到杨雨晨的次数明显少了。期间,发群通知的那位老师召开了一次图书整理员的会议,几个保安师傅也都在场。大家专门聚集在一起讨论这件事,讨论的最热烈的那几个人分别是老师、保安,还有负责管理兼职图书员的会长。他们七嘴八舌,热情洋溢地猜想这个男孩诡异行为的动机:

“也许他和宿舍的人相处得不太融洽,估计是有什么心理问题。”

“肯定是,他的室友估计不太喜欢他。”

“他的神色总是鬼鬼祟祟的,看着就让人害怕。”

“得跟他的辅导员沟通沟通,疏导一下他的心理问题。”

……

在场的人中,大部分人并没有对此事做什么评价。方远也是沉默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有一瞬间,她曾猜测那些沉默的同伴心里在想什么,得到的答案是:或许觉得与己无关,老师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呗。

她在沉默中想起那双警惕的眼睛,想起杂乱的“小天地”,想起他站在座位前看会儿书又离开座位晃一晃的身影……为什么不能只是单纯地喜欢图书馆呢?脑海中,一个声音想起。她想,他只是孤独吧。图书馆里总会有孤独的影子,这一点也不奇怪不是吗?如此大张旗鼓地“逮捕”——甚至扬言要“治疗”——一个孤独的少年,又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他只是想安静地待在这个能够带给他温暖、宁静、舒心的包裹感的空间里,而在这个会议室里,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对他身心健康与安危的“热心”关注究竟又带来了怎样的意义?

在那之后,方远的兼职也慢慢减少,遇见他的次数也更少。而她想起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每次想起,她都会莫名心里一皱:他过得好吗?有没有找到一片新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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