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5年的平凡的一天。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几乎遮住了屋顶上袅袅的炊烟,已经是腊八了。西滨村紧里处的尽头,是一间摇摇晃晃混杂着夯土和茅草的破落屋子,门前的红对联早已褪色,撕掉的一般在风中摇摆着,另一半也垂在地上。就在一扇破旧斑驳的杉木门边的低矮屋檐下,坐着一个青年和瘦弱的女孩。
“哥,爹爹今年回家过年不?”女孩的声音细细弱弱,满是期待。她接着问道:“姐一定回来吧?”
“嗯……你姐回,爹不会回来了……”青年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嘴唇上沿泛着一层淡黑色的绒毛,声音并不粗哑,还有着一股浑厚的底色。
“哥,为什么爹娘每年都不回家?他们……他们不想我们吗,我可想他们了。”
“他们出远门去了,很远的地方……”青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伸出粗糙手去拉住了女孩的手,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知道了,少安哥。”女孩清亮的声音难以掩饰的透着失望。
“进屋吧,月儿。干豆和高粱馍在桌上”,他轻轻拉起妹妹把她推到屋里,“你先吃,哥坐一会就来”。
天空悄悄地飘起雪来。这个时节的雪落在地上并不融化,飞旋的雪花轻飘飘的如鹅毛片般打着转儿,重重叠叠地落在各处,天地的界限慢慢地变得模糊了,不一会儿就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少安坐在那儿望着漫天的雪花,他正想着玉儿。“这么大的雪,玉儿回来时肯定是要吃苦头了。老天啊,为什么偏偏让穷苦人受难呐!”他将脸埋进双手中。这个从小便刚强勇敢,年级小小便撑着这个父母早亡、无依无靠的家,还坚持让两个妹妹读书的他,此刻的内心却是害怕而无助的。
玉儿是他的大妹,平日里在村外的镇上上学,这一两天也该回家了。月儿是小妹,才刚刚上一年级,村里的小学虽然破旧一些,但总是能照顾得到,让他稍微放心一些……“哥,快来吃饭呀!”屋里传出月儿的呼声,少安连忙站起来跑进屋去,他不饿,只感觉自己更像是要躲避这一望无际的白色背后的孤独和空洞。
“滋滋……”通体黑色的煤炉上烧着的一壶开水冒着蒸汽,炉膛冒着火星和热气。窗外大雪飞舞着,雪花被烟囱冒出的灰烟吹得纷飞,窗里窗外仿佛是两个世界。楚冬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嘬了一口茶。“今天的孩子们都在盼着过年了,皮的要命啊!”她在教学日记上做完总结,合上笔记本,轻轻地对自己笑了笑,感觉一身轻松,仿佛自己也快要进入这过年的状态了。“楚老师?”门边传来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楚冬雁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衣服上满是补丁的女孩站在那里,也许是因为瘦,两只眼睛似乎占了脸上很大的部分,但是清澈的棕色眼眸透着灵气,让人看上去就不禁怜爱她。“润月,别站在那儿,快来这里烤烤炉子,暖暖手。”楚冬燕心中立刻浮现出这个坐在班级角落里孩子,很专心细致,但却总是形单影只、沉默不语。
“什么事儿啊?”
“楚老师,去很远的地方就不能回家过年吗?”她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好想我的爹娘,可是哥说他们出了远门,不能回来了……”润月说着,眼中泛着泪花,乞求地望着她。
这个孩子的情况,楚冬雁是清楚的。她的父母杨福田和黄竹,都是这个大山林场的职工,在那场山林大火中,负责巡山的夫妻俩都被困在火场里没能出来。一股悲伤瞬间将她包围了,她蹲下身去,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握住润月细嫩的小手,缓缓地说:“润月,你爸爸妈妈去的地方太远了,确实赶不回来……哦,对了,他们很关心你,还发电报到学校来让你听哥哥的话,好好学习……”她突然想起什么,拉开抽屉拿出两张粮票接着说:“看,我差点儿忘了,这是你爸爸妈妈让我带给你们过年的粮票。”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炉膛里的火星翻滚着、跳跃着。直到润月的身影消失在西滨小学的大门外,楚冬雁才慢慢的转身,轻轻地推开教研室大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大雪下了两三天了,杨润玉收拾好了包袱,一刻也不想停留地赶回村里——少安哥和月儿定是在村口等她了吧,月儿是不是又要缠着她讲故事了,哥又该说她瘦了,她想着这些,心仿佛早已飘到了家里。北风携着雪片儿吹在身上,脖子被冰凉的雪片沁着,润玉冷的打了个哆嗦,赶忙添紧了步子,匆匆往西滨村赶去。“月儿若是冻着了可不好。”她寻思着,“学校发的围巾就留给月儿吧。”她把手伸进书包摸了摸大红色的围巾,想着妹妹围上的样子,不禁自己偷偷笑了笑。
二十多里外的村庄里,大雪将村里村外妆点的银装素裹,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升到半空中,一里地外都能看见。润月在屋里奔来跑去,快活地笑着:“过年了!姐要回来了!”少安忙着在灶边煮饭一边说:“应该快到了,应该快到了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柴门吱吱的响起来,一阵冷风和着雪花随着润玉一起飘了进来,“哥,月儿!我回来了!”月儿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嚷嚷着:“姐,你终于回来了,月儿想你了!”少安只是在一旁把门关上,笑着看着润玉,并不说什么。润玉看着年少老成的哥哥,拉着妹妹的手笑了笑。家里的小花猫似乎受这快乐气氛的感召,也喵呜着小跑过来用脑袋和身子蹭着润玉的小腿,锅里玉米面糊糊热气腾腾的冒着白气,煤油灯似乎也有了活力,闪闪地发出温暖的光。
“咚咚,咚咚。”好像有人敲着柴门。怎么会有人敲门呢?润月跑去开门。“楚老师!您,您怎么来了?”润月呆住了。少安连忙赶上前去,“楚老师,这大过年的,这么大的雪,您怎么还赶过来了……您赶紧来进来坐吧!”楚老师的脸上浮现着温暖而明亮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都高兴的上翘着,抱着月儿说:“猜猜,楚老师带什么来了?”月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话,楚老师的到来对她来说可是顶破天的大事儿,她叫喊着拉着老师四处看,活蹦乱跳的把润玉介绍给老师。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停下来,楚老师才空出手来抽出一件红色毛衣,套在润月的身上端详着说:“嗯,真合适,真好看!”
在整个西滨村人们的印象里,这应是杨家的破茅屋里久违的欢笑了。
过完年,楚冬雁回到了学校。在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上面还有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很秀丽,端端正正地写着:“楚老师亲启。”她展开信,是润玉。
亲爱的楚老师:
您好!您送给润月的粮票和毛衣,让润月高兴了一个年。父母不在以后,这是她最快乐的几天了。谢谢您!但是,粮票我们不能收,我们知道您也不宽裕。红毛衣润月很喜欢,请您也收下这条大红围巾吧,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润月会永远念着楚老师的恩德,也会过得很快活的。虽然爹娘不在了,我们会健健康康地活着,润月也会快快乐乐地学习。
祝您
健康幸福
杨润玉
1975年2月13日
看着桌上那通红似火的围巾,楚冬雁笑了,她理解润玉的坚强,相信他们的未来像这围巾一样,会红的亮丽,红得精彩。
“这几个懂事的孩子呀。”她喃喃自语着,泪水渐渐地湿润了她的眼眶。
开春了,解冻的小河叮叮咚咚地唱着歌儿淌过生机勃勃的旧茅屋前,两岸的杨柳也抽出了新枝。月儿穿着大红的毛衣,头上戴着五彩的野花编成的花环,在河岸上蹦蹦跳跳地吹着口哨。
新的一年,欢快的口哨声中,缓缓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