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 徐无鬼 :不以贤自居

2022.03.01周二雾D60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68

《庄子》杂篇  徐无鬼

【原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1]:“郢人垩漫其鼻端[2],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3],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4]。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5]?”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6]。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7],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8],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注释】

    [1]顾:回头。[2]垩(è):白土。[3]斫(zhuó):用刀、斧等砍削。[4]失容:失色。[5]恶:将要。属国:国事。[6]隰(xí)朋:齐国贤人。[7]临人:凌驾于他人之上。[8]下人:恭敬待人。

    【译文】

    庄子送葬,路过惠子的墓地,回头对跟从的人说:“郢地有个人用石灰涂到他的鼻尖上,如苍蝇的翅膀那么薄,让匠人石砍削掉它。匠人石挥斧如风,随手就削掉了它,白灰尽除而鼻子丝毫没受伤害,郢地的这个人纹丝没动,脸不变色。宋元君听说后,召见匠人石说:试着给寡人做做好吗?匠人石说:我是还能削掉它。可是,我的搭档死了好长时间了!自从惠子先生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能相与谈论的人了!”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前去看望他,问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现在不能再隐瞒不说了,您要是病重了,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管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于廉洁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官仲回答说:“要不,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以高尚的德行感化众人,别人称为圣人,把财务分给别人,也可以称为贤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德而又能谦虚待人的,没有不得人心的。他于国政有不亲自过问之处,他对家事有不亲自过问之时。所以要我说,那隰朋还是可以的。”

2022.03.02周三雾D61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69

《庄子》杂篇  徐无鬼

【原文】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1]。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2]。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3]。王射之,敏给博捷矢[4]。王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5]。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6],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7]。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8],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注释】

    [1]狙:猿猴,猕猴。[2]深蓁(zhēn):荆棘丛生的深处。[3]见:显示。[4]敏给:敏捷。[5]殛(jí):与死亡有关。[6]田禾:指齐太公。[7]鬻(yù):卖。[8]自丧:自我迷惑而失去理性。

    【译文】

    吴王乘船渡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成群结队的猕猴看见吴王之后,惊惶地四散奔逃,在荆棘丛林的深处躲了起来。有一只猴子,来回上下旋转跳跃,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一齐上前射箭,猴子躲不开,被射死树上。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依靠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才会落到被乱箭射死的下场!要以此为戒啊!唉,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骄人的样子!”颜不疑回去之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尊显,三年之后,全国的人个个称赞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坐着,抬起头来缓慢地吐气。颜成子进来见了他说:“先生,你真伟大啊!形体确实可以让它变得像枯骨一样,难道心灵也确实能让它变得像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居住在山洞中,那时候,齐国国君田禾一来探望我,齐国人民就不住地向他祝贺。我一定是先有所表现,所以他才知道了我;我一定是先出卖自我,所以他才能来收买我。如果我没有任何表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如果我不自我出卖,他怎么敢来收买我呢?唉,我可怜那些丧失自我的人;我又可怜那可怜人的人;我又可怜那可怜可怜人的人。从这以后,我的心灵就越来越远离纷杂世事了!”

2022.03.03周四雾D62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70

《庄子》杂篇  徐无鬼

【原文】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1],孙叔敖执爵而立[2],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3]。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4],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5]!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6]。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7],大人之诚。

【注释】

    [1]觞:宴请。[2]爵:乘酒的器皿。[3]而:则。凶:杀身之祸。[4]实:钱财。[5]为大:成就大事。[6]大备:伟大完备。[7]摩:揣摩。

    【译文】

    孔子到了楚国,楚王设宴款待孔子,孙叔敖拿着酒器在旁边站着,市南宜僚接过酒来,把酒洒在地上祭祀,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场合下总要说一句话吧。”孔子说:“我曾听说有不言之教的言论,从没有跟人说起过,今天就在这里说说吧。市南宜僚只玩弄弹丸,就解决了宋楚两国的危难;孙叔敖高枕安卧手摇扇子,就使楚人停止用兵。我希望有三尺长的嘴不说话。”

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知的就是所不知的地方,就是极点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体悟大道却各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辩言也不能一一列举,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的人也常因强不知以为知而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辞向东的流水,成就了博大之最,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此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谥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这才可以称作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为善于说话便是贤能,何况是成就于伟大的啊!成就伟大却不足以算是伟大,又何况是修养心性随顺自然啊!伟大而又完备,莫过于天地;然而天地哪里会求取什么,却是伟大而又完备的哩。懂得完备的人,没有索求,没有散失,没有抛弃,不因外物而更改自我。自求于己而不会穷尽,顺应常性而不磨灭,这就是伟大之人的真性。

2022.03.04周五D63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71

《庄子》杂篇  徐无鬼

【原文】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1]:“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2]。”子綦瞿然喜曰[3]:“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而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4]。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5],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6],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7],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8],然身食肉而终。

【注释】

    [1]九方歅(yīn):人名。伯乐的弟子,精通卜卦。[2]梱(kǔn):人名。子綦的儿子。[3]瞿然:惊喜的样子。[4]御:不肯接受。[5]牂(zāng):母羊。[6]田:狩猎。宎(yāo):室内东南角。[7]刖(yuè):断足。[8]适当:正好。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叫他们列队站在前面,把九方歅请来,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他有什么样的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起吃饭,直到终身。”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境遇啊!”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你这是拒绝福气的降临啊。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只不过是把酒肉放到口鼻处罢了,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没有畜牧而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我也没有去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为什么你不感到奇怪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凡是有不祥的征兆,必然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是上天降下的灾祸!所以我才要哭泣啊。”没过多久,梱被派遣到燕国去,在半道上被强盗劫持,强盗觉得身形完好的话会很难卖掉他,不如截断他的脚更容易卖掉,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替齐国的富人渠公看守街门,因此便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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