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回去,我喜欢到公园里闲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腐气息,太冷了窗户没法开,枕巾上的脑油味夹杂着猪肉买回来搁在床底下的即将臭了的生肉味,萝卜丝韭菜花咸菜味,饺子馅生肉、韭菜、葱花、芹菜夹杂的味,鞋子上的灰尘味,沙发上一只将掉未掉的花手工毛线垫一直没洗过的灰尘气息。卫生间里地上表面干净,角落里下水道处残留着黑,那是洗拖把,擦地板的黑水未流尽,墙上一是洗脸盆边上溅的油黑的灰,鼻屎一样腻在墙上,二是脏水桶边上黑色的水渍、固体的黑灰色颗粒——洗拖把时候溅上去的。
马桶垫上残留着黄色的尿液,间或黄色的屎水的沉淀,晕开了。马桶垫黏糊糊的,不常洗,家里本来就没有太干净的习惯,虽然父亲爱干净,一会儿挥动扫帚,叫着,回来也不知道扫扫地,面子功夫做够。其他的他也懒得动。
正是腊月,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季节,水管冻了,桶里的水冰冻的很,烧水需要费电,电磁炉的电费实在高,一个月要一百多块哩。洗脸盆内残留着污垢,她把洗脸盆洗干净,没过一天母亲又把脏水积攒在盆里,盆里又残留一圈污垢。洗手台常年不用,一圈灰尘,底部还有黑水渍。头顶是挂着的几个毛巾,不用说,潮湿,边缘干净,擦脸的中心处则是黑腻腻的,因为长时间不洗,就是洗了,也洗不掉了。马桶内有黄色的污垢,马桶下有一些碎渣颗粒黏在马桶上。镜子上都是灰,照不见人脸。这些惨兮兮的物象,交织缠绕的味道使得这个家更加寒冷,坐不住。她下决心打扫卫生。
为了省电费,她不烧水,戴起手套,开始擦洗。洗洁精涂抹起来,清洁钢丝球擦起来,因为是凉水,因为积久的污垢,一时半会下不来,再费力,也无用。只好等,等出去走走,再回来,也不愿意再抬手了,戴着手套那种冰水的寒冷浸透在手掌,实在懒得动,勉强地擦擦,胡乱了事。她知道,她回来几天,走了,还是这样。明年回来,还是这样。她只想离开这个家,这个称不上家的地方,姐姐的房子,嚷嚷着要卖,父亲住得不安稳,但是还是要住,没法。
厨房里没有天然气,父亲心疼钱,不愿意交,也觉得自己做饭也少,电磁炉凑合凑合就得了,本来也不是自己的房子。天热的时候,姐姐“怂恿”着父亲买了空调。母亲的原话是鼓动着。母亲觉得父亲住在姐姐的房子里就是个错误,花了五万块交了房租,其他的就不要添置了,反正早晚都要回农村老家,空调、冰箱这些东西也都是浪费钱,母亲一切都可以从简。
卫生纸可以用作业本、报纸代替(因为穷),我以前来月经母亲说不用买卫生巾,用卫生纸代替就好,而且不要用太多,一大坨一大坨地扔在厕所,她说我,我用过的她还捡起来翻看,要是能用她还二次使用。空调既然安了不要开,也就不费电,母亲是不会开空调的。冰箱买了也不用。冬天里面放一些蔬菜,水果。夏天时候,放一些花生豆子。可是母亲却总是做饭太多。于是剩饭剩菜一天接一天永无休止。剩饭剩菜有昨天的,昨天的加今天做的在一起,前天的。甚至还有这一周以前,还有更久以前的。母亲经历过饥饿的年代,所以对于粮食是万分珍惜的。碗里的一颗小米粒,母亲也会拿汤水冲下来喝了。
因为用电磁炉做饭,加上父亲的那个锅容易糊锅,因此,很多时候,如果不加水,完全炒不成菜的,即使炒,也是一大股焦糊味道。所以母亲总是添水煮菜,本来油放的也少。父亲说,你做的饭也就我能吃,别人吃你的饭,真是受不了。很多时候,家里也不炒菜,早晚都是凉拌,萝卜丝、白菜丝,一个冬天没完没了。有的时候,我实在吃腻了,天气冷,人馋,嘴里没味,我就去炒菜,父母会说,你够胖了,还吃油腻的。母亲有时候会说,锅里搞的油冻冻的,还得拿热水洗。因为冬天时候,热水也是困难的,要在电磁炉上烧。父亲就那么点工资,电费一百多可是要命的。
冬天水冰凉,很少见阳光,即使有,也非常微弱,晒不干湿衣服,床单被套也就很少洗了。加上家里也要节约用水,避免水费太多。我自己的床单被套都是干净的崭新的,但是父母的就不一样了。即使我去洗,他们也会阻拦的。看着那些发灰的发潮的带着汗水和脑油的被罩、枕巾,床单的人睡觉的背部地方黑乎乎的,真叫人雾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脑油味道。
房间灰暗,客厅四面都是墙,只有一个小窗户,发点亮光,电视机小的可怜,在黑暗中闪动着,脚冻得发麻。看到那冰凉的黄红色油漆的木沙发上的母亲用拆掉的旧毛衣毛裤用机器纺织的五颜六色的花垫子,并不觉得有喜感,反而觉得凄凉,冬天天气不好,家里没有洗衣机,洗那个也浪费水,于是整个冬天沙发上覆盖着它,并不脏,只是显得发灰暗沉。地板上有一些父母吃过的花生瓜子核桃的碎屑,玻璃茶几上有一些擦过后干了的一道一道的水痕。父亲将木头茶几丢丢掉,他喜欢崭新,喜欢玻璃的透明感觉。
洗澡也不能经常去洗,因为澡票是钱买来的,经常洗就是浪费钱。父亲不会说我,母亲会唠叨着,才刚洗洗,又洗哩。再过几天,快过年了,和我一起去吧,正好也搓搓背。我的身上发痒,我一直忍着,去洗澡也是实在忍不了才提出来的,母亲又这样说,我能怎么办,只好忍着。洗私处也是极为不方便的,家里并没有专门的盆,母亲有时候拿洗脚盆洗私处,泡内裤。我觉得洗脸盆也不干净。因为热水少,父母洗了脸,油腻污垢残留在洗脸盆的边缘,水并不倒掉,而是要留下来偶尔洗手。所以我很少洗私处,自己专门去买个盆洗私处也会被说的。我一般忍着,去洗澡时候才洗。偶尔实在不太舒服,就拿肥皂,将洗脸盆刷洗干净,热水烫了,洗私处。有时候,我实在必须要去洗澡,也会坚决说,我要去洗澡,一定要去。洗澡不常洗,热水艰难,于是很少洗头发,头发上经常是脑油糊着的,加上这些让人难受的环境和条件,更加心烦,有时候,因为琐事还和父亲吵几句,肝火旺,头发更容易油腻。
顶着油头,家里的灰暗和沉闷,呼吸着腐腐的空气,家里实在呆不住。于是我经常一个人到公园去。
“风有点冷,吹的头皮疼,我起身往河边走去,那是男人们冬泳的天堂。在一个小台阶处,站着准备下水的男人,他反站着,是为了来个后空翻显摆自己的魅力。男人嘛,总是喜欢展现自己。就像雄性孔雀,求偶时候,张开自己的美丽的花翅膀。一个男人站在树下,揪揪挤挤地褪下湿短裤,用一瓶水从后背倒,冲洗着自己的身子,用旧毛巾将身上擦干,包括生殖器。腰部裹上浴巾,开始抬起脚穿内裤,褪下浴巾,然后是秋衣,毛衣,秋裤,外裤子,最后是羽绒服。穿上羽绒服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提着走人,或者是看看正在游泳的,男人争强好胜,想看看自己游得远还是别人。有一个男人拿旧床单支起了漏顶的小帐篷,在里面脱衣,穿衣,这些都被我看得分明。还有的是将旧床单铺在地上,坐在地上穿。刚开始,脱掉内裤换上泳裤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四处张望,或者在墙角或者在树下,或者在帐篷里,害怕女人看到自己的生殖器短小嘛。一般自己的帐篷自己用,因为游完了,就要回去洗澡了,不久呆,但是有的人就喜欢在河边观看,所以,帐篷可以给大家使用。柳树枯干,水浑浊发乌,人们不嫌弃。一群群人来到公园里散步,聊天。”
“我又一个人来到了公园,一大群中年男人一个个面色僵硬,灰头土脸地等待鱼儿上钩。脱了衣服的男人穿着裤衩在热身,准备跳河游泳,他往后看看,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勇敢。上岸的男人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抹,全身血红地涂抹着身体乳。一个身体迟钝的男人撅着屁股在脱衣服,我看到了他的睾丸在蠕动。放风筝的老汉们在放线、收线、仰头看,做风筝的老汉在寂寞地剪裁着线,一个奶奶问我,凳子上凉不凉,抱着孙子让他躺着睡觉,说,一来公园就困了。一个小宝宝怒目看我,也许是因为太冷,她的眼睛睁不开,这是冬天里的一首诗。”
这是我写的日记。看男人冬泳也许算得上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因为黑灰的雾霾天,空气里眼前弥漫着黄色的尘土,这样的天气你还能有什么好心情呢。心里想着,去看游泳吧,看看那些老男人的身体,生殖器的凸起。脚就跟上来。
河边围起了一个帘子,男人在里面局促地擦身体,换衣服,洗的发旧的看起来不大洁净的秋衣秋裤,出来再套上毛衣毛裤,穿上外套。一个人出来,里面并没有人着急进去,游泳的人不多,另外几个还在灰青色的河水里翻滚着呢。你看那一个男人,戴着泳帽,似乎炫技一样卖力地与水较量着,与水搏斗,擦水,舞弄着水,仿佛水是他的玩具。他的身体朝向我,我看到他的脸,肉色均匀,气色较好。他们或者仰泳或者蛙泳或者蝴蝶泳,都费力地往前游着。你看那一个男人,其他的男人都在那里往回返,只有他还要往前,我在心里为他捏把劲,不要再往前了,不要再逞能了啊,再往前,一旦回不来,咋办啊。他说着便返回了。知道自己不是年轻气盛,不可赌气,搭上性命那就麻烦了。
他往岸边游来,上了岸,身上红的像血,他站立着,看着正要下河的人,说很舒服,水不是特别凉,下去了就不凉了。他不紧不慢地往身上倒水,那是从家里准备好的一瓶干净的凉开水,冲完了,也不往帘子里进,径直往乱草丛中去,脱下了泳裤,那毛巾看起来用了不知多少年了,在身上抹一抹,穿上了内裤。有的男人还往身上涂抹身体乳。有的男人穿上来的时候穿的内裤,就要去澡堂里泡澡了。
草丛里零零散散地堆积着男人来时带的行李。脱的,穿的,刚上岸的,准备下水的,都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没有年轻的。年轻人可受不了这个脏水,体力也不如这些曾经到过边疆建设的男人。他们是祖国最好的一代,年轻有为,即使现在,也活得有精神头,哪像现在的年轻人,被房子压昏了头,深夜还在地铁上低头抠手机呢。
那一个男人正要下水,他明显是有点怕。但是也不管了,跳下去再说。上来的和没下去的聊着天,谈论着水的温度。上来的自然是有卖弄的地方,还没下去的心里打着鼓。要不不下去了?还是下去吧,来都来了。
看人游泳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从那中年男人身上,你能懂得岁月的真谛。
除了看冬泳,我还看钓鱼。
“钓鱼的呆坐着,有时候抽上一根烟,鱼上钩,将鱼放进小水桶里。一个男人频繁地把上面挂了二十多个鱼钩的鱼网扔进河里,小鱼一次次被刺伤,又被扔进去,我和母亲、姐要了一只小鱼,瓶口太小,鱼被使劲塞进去,鱼鳍断了,我又看到它身体受伤流血,它在小瓶子里伸展不开,竖立喝水,我突然想放生它,意识到太晚,我却又坐着不动,到傍晚,我去放生,怕大水冲击它,来到平静的河边,费力地把它抓出来,又伤了鱼鳍,扔进去,它却一动不动沉在原地了,我以为它在飘,我走了,又放心不下,返回等待,却怕太挨水边,小朋友看到抓它,我拿一个柳条把它往远处推,它却真的一动不动了,它死了。我才明白。回到家,我对母亲说,今天我们杀死了一条小鱼。
有一天,我和母亲在河边看到一只死鱼,母亲洗干净打算拿回家来吃,但是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鱼飘在河面上,母亲拿不动了,我说是河水污染导致的不能吃,母亲才一股脑将鱼倒进水里。”
冬天,水几乎干涸了,人们都踩在曾经是水的疙里疙瘩的泥土上,往那边走,一大群人在干嘛呢,走进了,原来是在看捕鱼。渔网里憋着的是活蹦乱跳的鱼,鲫鱼……十块钱三条,姐姐买了六条,母亲提着回去。母亲坚持让父亲洗杀,我说我来,母亲不让,父亲懒,推脱着不在这一会儿,忙着看电视呢。父亲杀完洗完,母亲做鱼汤。父亲喜欢将粉条、腌咸菜放进鱼汤里,母亲说咪着吃就不会吃到鱼刺,她悄悄地小口咀嚼着,往细喉咙里咽着。总是一个人在厨房里摸索着。也总是小声地咀嚼东西,偷偷地咽下去,似乎是怕惊动了神。而父亲和姐姐以及我,啪擦啪擦地吃着。我突然想起《鱼王》那本书里《鲍加尼达村的鱼汤》,几个小孩子为了一口鱼汤忙活着奔走着,多快乐。
2019年10月28日早晨9:00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