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7

传习录（卷中）

【一六六】乐是心之本体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施邦曜云：“乐不是快活之谓，是胸中有一段自得处。常人与圣贤不能同乐者，盖圣贤有得，常人无得也。得则事变不能迁，无得则便逐境为忧喜。故有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圣贤未尝不加敬惕。然其自得于己者，事变之寂会，无不了当于胸中。只是临事敬慎耳。若常人毫无把柄，便惶惑忧惧。故仁者之不忧，知者之不慈，勇者之不惧（《论语·子罕篇》第九，第二十九章)，圣贤之能乐也。常人未免忧惧惑，安得乐？常存戒惧，正是君子求自得处。何道可得？来书全文，意必有此语，节略耳。”

［译文］

信中说：“以前周敦颐先生经常让程颢寻找孔子和颜回的乐处。请问先生，这里的乐和七情中的乐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那么寻常人一旦心意顺遂都能乐呀，何必非得作圣贤呢？如果另外还有什么真乐，那么圣贤遇到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这些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心中常存戒惧，此为终生的忧患意识，怎么能乐呢？我陆澄平日里有很多烦恼，不曾体会到真正的乐趣，现在很迫切地希望寻找到真乐。”

乐是心的本体，它虽然与七情之乐不尽相同，然而也不在七情之乐之外。虽然圣贤别有真乐，但也是常人所共有的，只是平常人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寻很多忧愁苦恼，在迷茫中丢弃了真乐。虽然在忧苦迷茫中丢弃，但真正的快乐依旧存在，只要一念开明，回过头来求得自身的虔诚，那么就能感到这种快乐。我每次和原静你所讨论的，说的无非都是这个意思，而你还问有什么办法找到快乐，这难免有点骑驴找驴的感觉了。

释疑：

圣人的快乐与常人的快乐一样，都属七情之乐，但又不同。圣人的快乐是乐在心之本体，常人的快乐是满足欲望的快乐。所以圣人的快乐是常态，常人的快乐是偶尔的快乐，是欲望实现时才有的快乐。

真正的乐是怡然自得，是自慊，是无怨无悔无愧。人只要言行举止合乎自己的良知，便可以怡然自得。

而常人是以外在的标准而不是心中的良知来衡量得失的，所以，得到就狂喜，得不到就沮丧，在行动之前忧虑，在行动之后后悔。常常患得患失，自然忧虑恐惧不能离心。

圣人常存戒惧之心，自己的行为合乎天理，才心安理得。行为是否合乎天理，是自己时刻都能察觉到的，而结果怎样，往往是不可预期的。所以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孔颜乐处：

一念开明，

反身而诚。

即此而在，

不外七情。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但是也不在七情之乐外面，它们之间有一个现象与本体的关系，喜怒哀乐忧恐惊这是现象，乐是现象里面的本体，就像物自体似的，康德讲的物自体就是物自身。因为人人有良知，所以我们也可以有圣人的真乐。但是常人有之而不自知，不去致良知，而是自求许多忧苦，自己把自己弄得迷糊，有时候还自暴自弃，这是我们自己的功夫不对。其实我们也可以享受圣人的真乐，但是我们却不能够觉醒，反而自寻烦恼。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就回到圣人的真乐里了，这就叫心开悟解，心开就是形容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就是不要从外面做功夫，要回到自己的心本体上来，反求诸己，反身而诚，孟子说的反手而治，就又回到孔颜乐处的境界里面了。

骑驴觅驴其实是我们人生的一个常态，我们经常骑驴觅驴，戴着手表找表，装着手机以为手机丢了，这就是心不纯。

批注：

①周茂叔。周敦颐，参看第一〇一条，注十四。

②仲尼、颜子乐处。《二程遗书》第二卷上（页二下）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此处不指明周子令程伊川抑程明道（伯淳)。《近思录》卷二《为学篇》第二十一条载之，以为明道语。注者皆谓所乐指《论语·雍也篇》第六，第九章，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又谓指《论语·述而篇》第七，第十五章，子日：“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然此是臆测，周子、程子均末明言。

③七情。参看第四十四条，注五。

④终身之忧。《孟子·离娄篇》第四下，第二十八章云：“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也。”

⑤参见《与黄勉之.二》：“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欣合和畅，原无间隔，来书谓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隔不乐，是也。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朋来，则本体之欣合和畅，充周无间。本体之欣合和畅，本来如是，初未尝有所增也，就使无朋来，而天下莫我知焉，初未尝有所减也。”（《全书》卷五）

又参见《朱得之语录》：“问喜怒哀乐，阳明老师曰：‘乐者心之本体也。得所乐则喜，反所乐则怒，失所乐则哀。不喜不怒不哀时，此真乐也。”(《明儒学案》卷二十五)

⑥反身而诚。《孟子·尽心篇》第七上，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⑦骑驴觅驴。《景德传灯录》卷二七九（页二下），志公和尚大乘赞云：“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骑驴觅驴。”又卷二十八（页六上）神会大师云：“诵经不见有无义，真似骑驴更觅驴。”

净心斋笔录

2023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