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似海

[1]

那日的雨来得急,破庙外传来一阵豆大雨滴落地的声响,噼里啪啦的,一道惊雷闪过,破庙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又伴有一阵寒风拂过。

燕慈感受到寒意,搓着手掌,不禁又朝火堆处靠近了些,肚子里不时传来饥饿的叫声,睡着了便不饿了。

她这样想着,昏昏欲睡之间,瞧见雨幕中走来一人,紫衣袭身,腰间挂着一支白玉箫。霍然,燕慈一个激灵,心暗暗揪了起来,匆匆闭上了眼睛。

姚负走进破庙,望了望身后的天气,眉间生出些许愁来。拧过袖上衣脚的水,他才抬起头朝着燕慈看去。只是这一眼,便叫他眼波澎湃。

燕慈侧着脸趴在膝盖上,将自己拢成一团,骨瘦如柴的模样看了惹人生怜。脏兮兮的脸蛋上倒是有着极其精致的五官,狭长的眼眸微阖,眼睫毛铺在下眼睑,眉头上的一颗红痣娇艳欲滴,惹人瞩目。

姚负眉间的愁舒展,望了望燕慈,忽然间,薄唇掀起了一丝笑。他褪去外衫,将其晾在火堆一旁新搭好的架子上,朝着火中添了柴,又盯着燕慈的脸,久久不曾移动过目光。

燕慈心中暗暗打鼓,却见来人并没有什么动静,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装作一副方才睡醒的模样。只见姚负盯着她看,她从脚下抽出一根木柴来,作自我保护的模样,拿木柴指着姚负。

姚负看到燕慈这副模样,目光也不曾移动,只是淡淡一笑,这笑里又像是藏了千言万语。

燕慈见姚负这一笑,眼睫毛飞快地颤动着,目光躲闪,她渐渐地把手放下,将木柴重新扔在了脚下,转而低下头去,下巴磕在膝盖上,目光望向破庙之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自小被欺负习惯了,也见多了凶恶之人,偶尔见一个这样如玉一般的人,反倒会有些不习惯。

姚负看着燕慈初醒时那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以及现在的安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将她打量。

万籁俱寂之中,燕慈的肚子因为饥饿发出令人尴尬的叫声。

姚负听到动静,神色漠然之间又朝着四周张望,这破庙除了一砖一瓦,还真是给不了人任何的希望。

外边的雨还下个不停,姚负记得他来时,瞧见外面植了一棵杏子树,旋即他便起了身,冲进雨幕之中。

燕慈僵冷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目光跟随着紫色的身影……

如玉一般的人自雨水冲刷过后,有了几分狼狈,姚负用衣服兜了许多的杏子,伸手抓来几个递给燕慈。

可燕慈只是抬眸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姚负不明白她为何不要,“你不是饿了?”

他见她不搭理他,兜着杏子小心地坐到地上去,谁知这时伸来一只纤细却黝黑的手,抓过几个杏子,撇过脑袋去吃了。

姚负盯着她,微微一愣,随后不禁弯了弯嘴角,咬了一口酸涩的杏子。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燕慈缓缓回过头来看向姚负,眼眸之中有点点星火闪烁着,“燕慈,家在此处。”

姚负一怔,随后挑了挑眉,恍若无事般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姚负,家住京城,家父乃太医院院首。”

空气中混杂着异样的情绪,一阵寂静中伴随着破庙外阵阵雨滴的声响,姚负望着燕慈,“如若姑娘无处可去,不如到我府上寻个差事?”

眼见燕慈没有说话,似乎还是心有防备,姚负又补充说道,“姑娘请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燕慈神色一变,眼底有一瞬精明闪过,转而在小心翼翼中化作安然,她慢慢啃着杏子,眼睫毛飞快地颤了一下,站起身来同姚负行过大礼,“公子如此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2]

客栈之中,燕慈洗净脸庞,换了一件姚负为她新买的淡紫色罗衫裙,眉头间的红痣娇艳欲滴,她一步一步自阁楼上走下,目光落到一早便等着的姚负身上。

姚负漫不经心地等着,一抬眸便与她的目光相遇,眸光流转之间,他回过神,将先前为她买好的帷帽递过去。燕慈瞧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什么,径直接过了帷帽。

马车驶到金畠沟,官道上遇见一位即将临盆的产妇,燕慈掀开马车帘子瞧了瞧,偏过头同一旁的姚负道:“公子是太医院院首的儿子,下去瞧瞧吧。”

姚负探过头去,拿着自己的白玉箫将帘子挑着,霍然,他眼神飘忽,迅速收回白玉箫,又正经坐了回去,握着白玉萧的手却不知因为什么而紧紧捏着。

燕慈瞧他一副无心参与此事的样子,也并未与他多言,索性站起身,跳下马车去,同官道边上的面棚借热水及剪刀去了。

本以为姚负要袖手旁观,却不知他何时下了马车,同那产妇的丈夫道:“马车空着,你们不妨去里面。”

男人对其感恩戴德,可姚负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快些进去吧,你夫人可等不了。”

燕慈端着一盆热水,匆匆瞧了姚负一眼,便爬进马车里去,直到马车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燕慈满手鲜血,自马车里钻了出来。

姚负身长玉立,站在路边等着,一边又吹着他的白玉箫,燕慈向他走近,“你方才吹的可是安神曲?”

姚负骤然收起白玉箫,没正经回答她的问题,却是冲她淡然一笑,眼底似乎是有几分刮目相看,“你小小年纪,也会接生吗?”

燕慈戴着帷帽,透过薄纱,望着姚负的眼睛,竟然有几分愣神。

姚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一阵沉默,随后耳边响起她淡淡的声音,“阿嬷曾是稳婆,在身边搭手久了,便也学会了。”

“那你阿嬷呢?”

“她死了……”

风拂过,轻轻吹起帷帽之上的面纱,姚负恍然之间,瞧见燕慈神色晦暗,只是还未待他看清楚,风一扬,面纱又落下了。

姚负眸中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将手上的白玉箫重新挂在腰间,才蓦然开口道:“你的姓可是随了你阿嬷?”

“并不是。”燕慈隔着面纱看了一眼姚负,淡泊的声音响起,“阿嬷说燕子可以在任何一个屋檐下筑巢,所以我便姓燕。”

本计划着十日的功夫便能抵达京城,却不想竟超过了半月。

姚负方到了京城,便被一早守在城门口的姚院首拉到一边去,“殿下眼见就要油尽灯枯,你怎敢懈怠!”

姚负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上正掀开帘子瞅着他的燕慈,“路上有些事情耽误了,才回来的晚了些。”

姚院首冲着他骂了一声:“糊涂!”

姚负对这糊涂二字并无所谓,心中对于姚负想做的却是清楚至极,他直言道:“如今二殿下对此一切未知,冒然带去宫里,怕是不妥。”

“陛下吩咐过,只要二殿下回来,便立即带入宫中,此事不由你我。”

姚负一向漠然的神色之中添了几分复杂,“容我同她再说几句话。”

燕慈瞧见姚负重新返回马车上,放下帘子,将手迅速收了回来。一抬眼,便与他四目相对,只见他目光之中似乎是有几分对于自己欺瞒她的过错,言语之间又有几分试探,“你阿嬷有没有告诉过你是谁?”

燕慈一怔,看向姚负的同时亦是腾升几分异样的情绪,只是嘴角上扬着,脸上亦带着笑,“我第一次见你,以为你也是来杀我的。”

姚负望着燕慈,眸光之中的愧疚瞬间消散,与此同时,眼底的神思化作几分讥讽,随即他抬手一掀帘子,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父亲,启程进宫吧。”

[3]

进入红墙绿瓦之中,燕慈紧紧跟在姚院首身后,望着高阶之上巍峨的宫殿,不经意间慢下步子来,一步一步踩上去,心里说不出的沉重,抵达凤仪殿之时,燕慈摘下头戴的帷帽,只见一人自她身旁走过,匆匆瞥过一眼,万般惊奇涌上心头……

上官如意自凤座走下,闪着泪花,颤颤巍巍地朝着燕慈走来,声音里是无尽的哀与思,“孩子,朕的孩子……”

燕慈垂在身侧的手掌不知何时捏了起来,随后只见守在殿中的宫女均行宫仪大礼,一声“二殿下”齐齐道出,响彻凤仪之殿。

上官如意着人将燕慈的姓名登记在册,扬言燕慈是自己十五年前诞下的女婴,不幸在她微服出访之时遗失,如今幸而寻回,特立长芳殿下。

明是孪生女,却生生将她说小了三岁。

燕慈因此特意去查看了卷宗,竟真能查出十五年前上官如意与自己的男宠欢好,随后诞下一名女婴,那这一个女儿在哪里?

燕慈将竹卷放回原处,方要转身离去,却见身后站了一人,心像是要扑出来一般,燕慈直直地盯着姚负,一时间竟失了言……

姚负莞尔一笑,像极那夜给她杏子,只是冷漠又温柔至极的眸光里又多了几分打量,“怎么这么怕我?”

燕慈愣了愣,旋即否认,“我并未怕你。”

姚负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让出道路来,好让她离去,待她踏出藏书阁之际,不咸不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连续几日的冥思苦想,他终于明白,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本不欲蹚这浑水,却是鬼使神差般来了这藏书阁,“你尚且可以救助路边素不相识的孕妇,不惜几十里地的远行,却不肯放自己生身母亲一条生路吗?”

瘦弱的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没有更加明媚,她脚步一顿,恍若未闻。

燕慈再次见到姚负之时,是在一次夜宴之上,他仍旧一袭紫衣,腰间挂着的白玉箫在夜里更加晶莹剔透,而他在这白玉的衬托下更显得清风朗月。

她听见贵公子哥们与他打趣,“姚兄你这医术到底有没有长进,莫不是还是只会抓药吧?”

燕慈从女眷阁朝他们看过去,不经意间与姚负相视一眼,只见他撇嘴一笑,竟有几分她从不曾见过的傲慢,他似乎能将一切都看得通透,却又从不点透。

“父兄姐妹皆是京中有名的医,我何至于学这个。”

燕慈恍然一惊,原是并非无心,只是无力。

“我听闻你近日与丞相府的白公子相交甚好,莫不是将我给忘了?”

燕慈闻言一惊,猛然回过头去,身后竟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姚负。明明,他方才还在与那些贵公子哥们打趣……

看到燕慈惊慌失措的模样,姚负低低一笑,“又将你吓到了?”

“这里是女眷阁,叫人瞧见了不好。”燕慈低声提醒他。

姚负满脸的不以为意,反倒是挑了挑眉,凑近她,低声询问,“白相瞧不起女帝掌国,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你与他的儿子相交,意欲何为?”

与此同时,姚负不禁咬紧了牙关,加重了语气,“长乐殿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国本本就动摇,你最好收敛一些。”

燕慈抬起低垂着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姚负,眼底氤氲四起,“凭什么?”

姚负伸手拽过燕慈的手腕,脚步快如流星,带着她去宫廷的最高处,看着百家灯火,挥手一指,“就凭这万里山河,不够吗?”

百家灯火落入燕慈眼眸,她轻轻勾了勾嘴角,闭上双眸,可这万里山河何曾护过我?

[4]

燕慈进宫以后,从未见过长乐,那日她在太液池边兜转,只见一名女子自长廊处向她走来。

长乐有一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除了燕慈眉间那颗鲜红欲滴的红痣,长乐虽贵为帝姬,却未施粉黛,一身素衣,发髻之上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只白玉簪。

燕慈自太液池边站着,一时间百转千回,微微出神,幼时见着艳丽衣裳,她便嚷嚷着要阿嬷为她做,后来阿嬷死了,她不敢再奢望艳丽衣裳。从此只是企望能逃过追杀,穿身干净衣裳,无需再抢狗食,更不必被人用乱棍追打,喊她是贼。

长乐走至燕慈身旁,瞧着她有些出神,弯着眼睛微微一笑,这笑柔得能化出水来,“阿慈,你在想什么?”

二人从未见过,却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将彼此拉近,燕慈看着长乐眼底的笑不禁沉溺其中,待回过神来,她目光闪躲,“没,没想什么。”

这厢长乐便问她,“在宫中一切可还好吗?”

燕慈嘴角扯出一丝不以为意的笑来,说不上好,毕竟从无人问津,也不说上不好,毕竟如今荣华富贵,“多谢长乐殿下关心。”

长乐听着她口中颇为疏远一声长乐殿下,叹了口气,“阿慈……”

燕慈没再同她再说些什么,转过身便离去了,只见长乐这一眼,她便知道,她们是不同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在她离去后,长乐失足落入了太液池。

听闻宫女只同上官如意说起长乐在太液池边见过长芳殿下,便引得上官如意猜忌连连。罚燕慈在长乐殿外跪了一宿,给长乐赔罪。

夜风起,燕慈跪在长芳殿外的一处长廊之上,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猛然回头看去,眼底生出的欣喜霎时间化作冷漠,本以为是姚负,却不想是白相府的白闻卿,便是那日她初进宫廷之时的一眼惊鸿。

白闻卿半蹲下身子,与燕慈目光平齐,他眉眼带笑,燕慈一双狭长的眼眸自有深意的扫过白闻卿,“白公子为何来了?”

“来同二殿下说件二殿下愿意听的,国师去了。”

白闻卿趴在燕慈耳边低语一声,旋即堂而皇之的迈入了长乐殿,竟无人阻拦,殿中宫女见状,纷纷退出来,与长乐最为亲近的宫女悄悄走至燕慈身侧,“二殿下,今日是我说漏了嘴,才会引得陛下对您惩罚。”

言语之中多有停顿,那宫女的视线又落入殿中,“只是此事还愿二殿下为我们大殿下守着。”

燕慈的目光朝前望着,淡漠的眼底没有神采,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直到第二日得了凤仪殿的宫女传来的凤诏,燕慈才缓缓自地上站起来,因着跪了一夜,腿脚酸麻无力,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倾斜倒下。

不是意料之中冰冷的地面,而是意外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燕慈睁开疲惫的双眸,眼底印着姚负的身影,她竟从他眼底瞧见了急切,姚负将燕慈拦腰抱起,“我送你回去。”

燕慈想起昨日夜里白闻卿说过的话,对上姚负的灼灼目光,眼神下意识的逃避着,她就是如此,即便害怕黑暗,却也见不得天光。

“燕慈,国师仙逝了。”

姚负猝不及防的这一声,犹如冰水一般浇到燕慈的头上,她抬眼看去,只见姚负勾了勾唇角,明明是淡然清冷的声音,却像刀子一般刻在她的心上,“你一定要这样做?”

燕慈从姚负怀中落下来,酸麻的腿脚忽然着地,是锥心的疼,她苦笑了声,“我已然无法回头。”

姚负想要抓住燕慈的手,却落了空,“燕慈,一切还来得及。”

燕慈在心绪慌乱之中逃脱,她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姚负,她已然顾不得为何姚负会出现在长乐殿前,只是心中却坚定着一个答案,她想要报复的,不仅仅是妖言惑众,更有不辨是非。

[5]

跟随三帝的国师仙逝,南靖朝野轰动,凤仪殿内的女帝噩梦连连,她时常梦见,国师在她耳边不停地叮咛,“陛下一时心软,瞒天过海,祸乱帝王之相不得二星之命途,帝姬难逃命途多舛,南靖伟业亦难逃倾覆。”

上官如意自噩梦惊醒,额头上的豆滴大的汗珠自脸颊滑落,自古帝王之家生有双生子是为大忌,只是她终究错了,竟糊涂一时,命身边一位嬷嬷将燕慈抱走,以为这样便可万事大吉,更甚至为她安排长芳的身份,等着她归来。

可是长乐在七岁那年却突然得了重病,自此一病不起,她终日惶惶不安,脑海中时常想起国师的话,便狠下心,派出一对人马追杀燕慈。终归是燕慈未死,长乐的病却再也拖不起。她只好选择将燕慈接回来,试图让她一登大统。

“陛下。”身旁侍候的婢女连忙走上来,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滴。

上官如意不知为何,心总是恍惚,今日更是看了一道折子,折子竟然是白相为子请婚长芳。

白相野心勃勃,在周边各国男尊女卑文化的影响下,对于女帝掌国愈来愈不服从,长乐身子不好,芳华难续,燕慈的正统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他如今请旨求婚,居心何在?

只是白闻卿若娶了长芳,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燕慈久未在朝,众臣心有不服,届时有白相相助,定然可稳定帝位,容他做外戚也总好过他要造反。

彼时长芳殿之内,燕慈服过毒药以后,在榻上翻滚,痛苦不已,脸色煞白至极,她强撑起身子,走到妆镜前,拿起面前的刀具一点一点将自己眉间的红痣刮去,鲜血淋漓之下,她又学着长乐的样子,对着妆镜一遍又一遍地笑,宫殿之内一阵诡异。

圣旨分别送到白府与长芳殿,“兹有白相之子白闻卿,帝姬长芳,特赐良缘,愿百年好合,共治河山。”

大婚前一日夜里,燕慈戴上帷帽,拿着圣旨去了长乐殿,长乐还未就寝,看着来人,心下一惊,“你是谁?”

燕慈缓缓摘下帷帽,目光沉静的看着长乐,长乐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瞧见燕慈的样子,一时之间竟哭了起来,目光更是落在她眉间的斑驳上。

“长乐殿下还是尽快移驾长芳殿去,殿中伺候的人皆是白公子安排好的,殿下可以放心。”燕慈忽略她的哭声,随后只听她说道,“阿慈,你能唤我一声阿姐吗?”

燕慈心下一紧,只觉自己喘不过气来,“长乐殿下请。”

一声阿姐就像是哽咽在喉,再也喊不出来。

燕慈守在长乐殿,以体弱为由,甚至连婚仪都未曾去看,一个人蜷在宫殿的角落,直到夕阳落下,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忽然一道身影挡住了这道光,燕慈倏地睁开双眸,只见姚负眸中划过异样的神色,直勾勾地盯着她。

燕慈浑身僵硬,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姚负这个眼神应当是一切都已看得明白,他一贯是聪明的,可她却听他一声长叹,是以对长乐说话的口吻,“长芳殿下眉间长有一颗红痣,好看的紧,如今倒是再也见不着了。”

[6]

听说长乐殿下的病逐渐好转,而新婚的长芳却是一病不起,上官如意得知此事,竟在一夜之间变得疯癫,她在凤仪殿内指着燕慈狂笑不止,“妖孽!朕竟生出你这样一个妖孽来!伙同白闻卿祸我长乐,谋害国师,如今连篡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也干的出来!”

燕慈身着凤袍,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连一身干净衣裳都穿不得的姑娘,她敛了眉目,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对着一众宫女苛责,“陛下如今疯了,你们还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太医?”

宫女们惶恐,在燕慈的苛责声中惊过神来,急忙吓得退出殿外去,却见宫殿外守着一众太监,将她们生生拖了过去,拔了舌头。

上官如意听见宫殿外一阵惊恐的声音响起,似乎还能听见殿外鲜血落地的声音,她失望地看着燕慈,心有不甘道,“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一招你倒是学的炉火纯青,朕真恨当年没有掐死你!”

燕慈放于两侧的手不禁捏了起来,她猛然回过头,目光紧锁着上官如意,露出以往从不曾有的狠厉来,她看着上官如意,蓦然间苍凉一笑,“掐死我?你倒不如一早便掐死我!”

燕慈眼底氤氲四起,一句藏在心底久久不能言说的话在控制面前决堤,对着上官如意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想活成这个鬼样子!”

她何曾不想是长乐,何曾不想从黑暗里走向光,可是有谁给过她机会?

上官如意望着燕慈又哭又笑的模样,脸色惊变,一时之间轰然倒地,

夜风四起,袅袅青烟自香炉之中飘散,姚负一步一步踏入长乐殿,只见殿中没有侍奉,燕慈身着内衫,长发随意散落在腰间,侧着身子躺在软榻上。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燕慈狭长的双眸骤然张开,朝着姚负看来。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连忙正襟危坐,眼底意乱情迷之间多了几分慌乱,他怎么来了?

只听姚负所言,“南靖宫内,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平静,宫内朝中大臣的耳目众多,如今宫变一事,可不是弄哑了凤仪殿那帮宫女便能瞒得住的。”

燕慈倒也不甚在乎,可是她望着姚负,眼底蒙上一层疑惑,随即只见姚负朝着她的软榻走近。

燕慈怀着心底的心事,犹豫道,“你早知道了这一切,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陪着她演一场偷梁换柱的戏,为什么不再问她何故这样偏执?

姚负与燕慈四目相对,他笑了笑,轻轻地拍着燕慈的后背,“权且糊涂这一次罢了。”

燕慈睡着了,她狭长的双眸微阖着,眼睫毛轻轻的颤动,像是深陷噩梦,她的眉头缓缓蹙起,

即便是如今无人再敢来欺辱她,可她依然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

姚负宽大的手掌缓缓触上燕慈的脸颊,替她抚平眉头,手指忽然停顿在她的眉间,这里一定是很疼的吧。他眉眼带笑,将自己最后的温柔都给了燕慈。

姚负缓缓抽出压在燕慈身下的胳膊,穿戴好自己的衣物,缓缓起身,在天亮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7]

燕慈第一次这样期待朝阳,醒来之际,眼底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她缓缓坐起身来,只见姚负手中拿了一只碗,碗里盛着浓黑的汤药。

燕慈望着那浓黑的汤药,眉间染了几分疑惑,“这是什么?”

姚负低头看了一眼,随即便笑说道,“你为了扮作长乐殿下,糟蹋了自己的身子,这药是为你调理的。”

燕慈不假思索,将姚负手中的碗接了过来,仰头便喝下了,嘴边还存有药渍,因着往日的习惯,抬起手轻轻擦过嘴边,转而她放下手中的碗,抬起眼看向姚负,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抹白帕,燕慈终归是改不了从前的习惯。

姚负的手在空中悬着,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便将那白帕收了起来,坐至燕慈身侧,“阿慈,禅位的圣旨陛下已然拟好,只等今日公于天下。”

燕慈抿着唇角,未曾说话,只听姚负又说道,“至今,你还是不肯原谅陛下?偏要将陛下看重的江山尽毁?”

“姚负,你知道吗?曾经受尽白眼之时,我从未觉得他们有何无辜,你曾指着万家灯火同我说这浩浩山河,可这山河从不曾护我。”

燕慈偏过头看向姚负,只见他亦看着她,可眼底却是早已一副了然的神思,燕慈心底腾生几分异样的情愫,她将视线从姚负身上转移,“你走吧,哪怕你我背道而驰,我亦是不悔。”

燕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移至窗柩边去,不知为何头部开始隐隐作痛,她抬起手来扶着自己的额头,接下来,她要去哪里呢?

是在祸国以后,从高阶之上一跃而下,死个痛快,亦或是被众人唾弃?罢了罢了,反正这一生也没被爱过。

燕慈望着远处,忽而又摇了摇头,也许阿嬷心里是有她的。

“阿慈……”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来,燕慈身子一僵,阿慈?记忆之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头部传来的镇痛愈来愈厉害,燕慈用力地摇了摇脑袋。

“我时常便想,你胆怯懦弱,又表里不一,远不及长乐殿下的温柔坚定,可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你。”

响在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就连姚负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燕慈倚靠着窗柩缓缓滑落,她拼劲全力想要听清楚姚负说的话,只是响在自己耳旁仍旧断断续续,“偏偏什么?”

姚负向着燕慈走近,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重新放到了软榻上,他守在燕慈的身侧,就像最初那个雨夜,也许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这人生却不是没有道理。

直到姚院首走进殿中,看着躺在软榻上的燕慈一声长叹,随即他将自己身上背着的药箱放在桌上,一边打开药箱取着银针,一边迟疑地同姚负说,“等她再醒来,就会忘了这世间的一切,连同你。”

姚负无声点了点头,忘了他又如何,只是此时此刻的燕慈恨他吗?恨他以如此的方式为她这一生自作主张。

[长乐篇]

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在贵妃榻上,在温度极高的夏日,婢女们恨不能将衣袖挽起,只是躺在贵妃榻上的人却身盖棉毯,丝毫未曾觉得热,唇色白的竟有些吓人。

远处走来一道身影,婢女们见了方要行礼,却被来人手指放在嘴边的一个动作给制止了,只好悄无声息的退下。

长乐躺在贵妃榻上休憩,忽觉有一道身影落下,遮住了头顶的阳光,她缓缓睁开双眸,落目是白闻卿的身影,她温柔一笑,眼底似是盛着水一般,盈盈动人,“你回来了?”

白闻卿紧紧握住长乐没有温度的手,将自己的手掌当做她的暖炉,“屋子里是怪阴冷的,外面反倒是暖和些。”

长乐听着他的话,莞尔一笑,算是赞同,随即将头抵在白闻卿的胸膛,气若游丝,“闻卿,对不起。”

白闻卿的下巴蹭了蹭长乐的脑袋便笑她,“你好端端地说什么胡话。”

长乐因着身子不适,忍不住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此后青史载白闻卿之名,定然贬多于扬,乱天下,覆女君,诸如此类。”

白闻卿听见她的咳嗽声,急忙将棉毯裹在长乐身上,先问过她暖和了些吗?才想到长乐方才的话,“长乐,我不在乎这些。”

长乐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强打起几分精神说着,“是我将上官一氏河山交于你白氏,要你担上这担子,若非是阿慈太过偏执,白相又一心颠覆政权……”

白闻卿不禁捏紧了长乐的手,看着她沉重的上眼皮,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闭上,他急忙在她耳边喊着,却又不敢真的惊扰到她,“长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长乐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嫁他,她那样良善,怎愿意将人拖累,可她如今能信能托的便只有他。

长乐感觉到异样的困倦,听见白闻卿唤她,抬了抬重重的眼皮,便笑自己,“你瞧我,又想要睡了。”

白闻卿张了张嘴,只觉喉头忽然哽咽,捏着长乐的手又紧了些。

长乐仿若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闻卿,替我护好阿慈,母皇糊涂,可我是不糊涂的,我终归是只有她这一个妹妹。”白闻卿霎时间红了眼,拥紧了怀中的长乐,只听长乐依然有牵挂,“你万万要记得,一则天下太平,再无起义抗政暴乱,二则南靖境内皆众生平等,无分性别贵贱。”

“你放心。”

“有你在,我放心。”

  【完】

这篇我写了很久,拖着拖着竟然生出两个结局,两个主题,第一个结局放在这里,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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