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就和老四筹谋着回老家给二叔过生日,昨日二叔突然打电话给我,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分钟,就一个意思,却用几个字重复地说。如果不是我打断,他可能还要说下去,不知说到什么时候。
二叔坚决不让我们回去给他过生日。
其实,我们是一直不知道二叔是什么时候的生日,甚至连二叔有多少岁我们也不知道。
二叔是鳏夫。
去年我回乡,偶然要用二叔的身份证办某事,这才知道二叔生于1944年11月15日。按农村的记时,肯定是农历。当时我问过二叔:“你的生日是冬月十五?”
“不晓得,可能是。多一天少一天又哪凯(怎样)嘛。”说完,再补充:“我究竟是哪阵生的,只有她们晓得。”给我说了几个乡里老辈子的名字,但“她们”早都过世了。
父亲那辈有兄弟四人,二叔和幺叔都没有结婚。幺叔在二十四年前去世,享年四十六岁。三叔是学了木匠手艺,去外地闯荡,凭手艺才娶亲安了家。我父亲和母亲是表兄妹,算是近亲结婚,我在写关于母亲的文章里,多次写过这件事。
我们家族,在老家是很有名的。这名气绵延了数十上百年。
老一辈的人都晓得我祖父,不认识的人只要提到祖父的名字,就知道他的事迹和经历。因为我祖父是新国家成立前,在我们当地极富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物。他赤手空拳,以放牛娃身份,只身去闯世界。在省城郊县,赫赫有名的刘氏故地,任事做官,和刘氏一家也有纠葛。后来在家乡买地买房,当然在新国家成立后,成了被改造ge命的对象。
曾经辉煌腾达盛极一时的祖父,彻底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命运。改变的结果,是父辈生活的悲苦,还有整个家族的卑微。
可以说,在我们兄弟未成年之前,父亲那一辈人都算是苟活于世,不说受到别人丝毫尊重,就是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祖母的哥哥是我外公,父亲的婚姻有外婆大义凛然的救赎,也有母亲与生俱来的善良。也许是老天有眼,可怕的近亲遗传疾病,在目前看来,我们兄弟可能还没有发现。
在鄙视中长大的我们兄弟,在大哥的带领之下,势如猛虎出山,再一次演绎了祖父的传奇。
我们兄弟左冲右突,终于用血泪浇铸出一条生路,在外面的世界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事业,让祖父的名字,再一次因为我们而被人常常提起。
如今我们早不在乡间的老家谋事求生,但老家还是我们的根。把二叔安顿在我的房子里,除了让他有个栖身的地方,我们还有深情的报恩。
二叔和幺叔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幺叔去世。幺叔用他那近乎愚钝的智商,在改ge开fang之初,翻山越岭收购废品,辛苦数年,终于积累了当时算是巨款的数千元钱。看我们兄弟长大,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我们修了三间大瓦房,让我们结婚成家。但后来,幺叔死于无钱可医的病患。
自始自终,幺叔从未开口向当时还在苦苦挣扎甚至茫然无措的我们讨要可以救他命的钱。
幺叔死了,我在三年前给他修了墓,写了文章《幺叔祭》、《文盲幺叔》等等纪念他。
对于二叔,这位一直无私为我们奉献的老人,我还没有写过文章,甚至在和他说话时,常常高声喝斥。
因为二叔太啰嗦了。
这啰嗦是源于在乡间鳏居一世的孤独,还因为他不多不少认得一些字。比几乎目不识丁的幺叔多些“文化”,于是长得高大魁梧甚至可以说一表人材的二叔,就有了“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下的事情全知”的“神通广大”。
但“神通广大”的二叔,仅仅只限于和熟识的村人天南海北胡拉乱扯,在任何场面,包括乡间的稍微正式的酒桌上,都不能说一句完整的体面话出来。
虽然勤俭坚韧的二叔,常常半夜三更起床,收看我们买给他的电视,也常常看他能看到的一切报纸,但他关心的,却是他不能掌控的,和他的生活离得太远给不了他任何实际帮助的东西,但他乐此不疲。
二叔不是好高骛远,他知道他只有在土里刨食,才可能活下来。所以二叔一辈子囿居乡间,以体力换取生命的延续。
在谋求物质利益上,“有文化”的二叔,只能自叹弗如目不识丁的幺叔。
幺叔去世之后,二叔的经济来源,除了近几年才有的国家救济,其余全靠我们兄弟资助,很难有积蓄。
五年前,二叔突患脑溢血,我们兄弟连夜赶回,堂弟开车把二叔送到医院,立即住院检查,第二日手术治疗,二叔才转危为安。
看耄耋之年的二叔还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我和老四决定回乡给二叔过生日,让他在人前也体体面面一回。
一切都没有通知二叔,不是想给他惊喜,是怕他又啰啰嗦嗦,事情办起来多了障碍。
但二叔终于还是知道了,马上打电话给我和老四,又骂又说,不止不休。
除了怕我们花钱,二叔还说了乡间的这样那样,反正是人情世故之类。二叔是把个人尊严看得比生活的仪式感更重的人,他不愿因为他的事打扰了别人的生活。
说实话,二叔在我们当地,基本上没有哪家的忙没有帮过,也没有哪家的红白喜事没有参与过。当然,对我们这个家族,大凡小事都是尽心拼命。可以说,为了维护我们家族的利益,二叔可以不顾一切,包括在我们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二叔也绝不容许我们吃半点亏。
对这样一位鞠躬尽瘁的老人,我们除了给他活着的希望,更想让他知道活着的意义,体味一下生命别样的尊严,但他坚决地拒绝。
在这个美好的世间,还有多少像我二叔这样的人,他们生存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我们该给平凡的他们,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