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与少年


狐与少年

(作者:落粼)


一个金发的胖女人,披挂着一件雪白的狐毛大衣,亮闪闪地,油光光地四处炫耀。她将十岁的儿子扯着,走过一些苍蝇飞绕的垃圾堆,一些绿头大蝇被她身上的腥味吸过来,牢牢将舌头附在女人的白毛毛领子上。不一会儿功夫,那白毛大衣就添了一条绿围脖。男孩起初还低着眼眉,苦闷地扣着衣角上的泥嘎巴儿,可他渐听着苍蝇的嗡嘤声汹涌起来,便心惊地盯住女人的白毛毛脖领儿。他又立马将头低住,痛苦地憋起气来,又猛地捶起胸口来。男孩惊惶而悲痛,挣扎地将头埋进胳膊窝里去了。这女人哪里顾得了苍蝇的口水已将她心爱的狐毛大衣污染得湿滴滴的,依旧对着远处坐大榕树下揺蒲扇的老女人们抛一些傲慢的神情,又扯住一些路过而眼馋。


年轻女人炫耀一气:“这可是我家爷们儿自己用夹子套的白狐,是个母子,杀的时候奶子还胀呢!生剥了皮做的大衣,我这手艺如何?比他们城里人洋气不?”听话的女人也顾不上那一脖领儿的苍蝇,将手够着那白毛一遍遍地又是顺又是薅。那女人牵的孩子再忍不住,趁胖女人炫耀得飘飘然时候,撒腿逃了。


是的,这里是夏日的镇江村。镇江村坐落在一座小山下,一条清亮宽阔的小河哗哗地流在山脚。一到春天,河边的低地就铺满了柔白的野花,在阵阵暖风中摇摆着。花丛是狐狸们的乐园,一只只棕黄皮毛的大狐狸灵巧地在花草间穿梭,奔跑,它们一会追逐蝴蝶,一会到河边照个影儿,大多数时候它们愿躺倒在春日的嫩阳下晒肚皮。在杰十岁以前,人类与狐狸们各自占领一片世界,偶尔有些孩童进到林子里游戏,一些小狐还会大胆地上前翻肚皮给他们摸。
  

从前,杰也见过狐狸的笑,那是一种稚嫩天真如孩童的笑容,虽嘴角勾起,呲出尖的牙,却用它最柔嫩的小牙来包裹人同样柔嫩的手指。杰六岁的记忆,是一只白狐与一群棕黄毛的狐在嬉闹,一片开阔的明亮里,似有神明的笑声从花间传来。杰捻起一朵六瓣的金黄的花,躺在草地上。然后,他听见远处传来欢快的脚步声。一双晶莹如水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雪一样白。
  

杰趿拉着一双蓝塑料凉鞋,他在家门口徘徊着,夕阳沉落,金红的天光烘得杰的鼻涕泡一闪闪的,也烘得他眼里一些汹涌的忧伤更加刺眼了。杰深深地望着渐变成宝蓝色的天空,他靠着矮墙,颓唐地立着;一些尖叫的孩子在沙地上弹起玻璃弹珠来,吆喝地声嘶力竭。一个高个子男孩提了提松垮的短裤,从一棵大树后面闪过来,一下晃悠到正发愣的杰面前,挑着眉毛叫道:
 

“怎么?又耍单?来玩嘛!不玩扒你裤子!”
  

不远处蹲着弹玻璃珠的男孩们也跑过来,站在高个子男孩后面,吃吃地笑着。这时,几个粗犷的男人提着一个笼子走过去,其中有人喊了一声,如同魔鬼的诅咒,那声音驱散了人群。杰分明看见那又是一只雪白的大狐狸,嘶喊着,怒骂着,又绝望地哭嚎着。几个抬笼子的男人脸上是满载而归的喜悦。杰的脸扭作一团,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暑假很快过去,杰又开始了苦痛的学校生活。这天,秋老虎毒毒地咬着大地,杰中午回家吃饭时,在离狐狸皮毛生产厂不远处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白狐,小狐狸瘦得只剩一张皮,张着嘴灰突突地躺在草丛里。
  

杰愣住了,赶忙四下张望一番,四周围都是火辣辣的热浪,没有半个人影。杰感觉自己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他赶忙拉开大书包,将小狐狸半塞进去。他疯狂地跑着,汗水浸湿了背心,一张小脸儿水洗一般,恐慌中支撑着坚定。这一路上,他的眼前不断重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白狐的乳头仍冒着奶水,又被鲜血浸透了......
  

他连跑带摔地逃到了山上,将小狐狸放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找了一些嫩草,乱乱地铺作垫子,又去河边淘来清水,给小狐狸喂下。杰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救赎,望着令人目眩的太阳,他感到如释重负。恍惚了一会,他把书包里剩的一块干馒头勉强喂小狐吃下,它每张一下嘴都是那么痛苦,仿佛皮肉撕裂着;杰在泪眼的朦胧里看见白狐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地向他投来感恩的目光。
  

日子过得飞快,一恍到了十一月。镇江村的雪来得猛烈,翩翩的绒絮状的雪花,散漫地落在一间间水泥仓房上。院子里一些大汉,裹着笨重的棉衣,正合起伙将一只棕黄毛的公狐狸的皮毛扯下。一个咧着嘴的矮男人抓住狐狸的双手双脚,另一个挥舞起棒子,恶狠狠地朝公狐的头削去。陆续的,一些狐狸也被扯到院子里剥去皮。一只只血红的肉躯嚎啕着,落雪渐渐淹没了他们的绝望,暖暖地将他们埋葬在雪白的沉默里。

杰站在院子门口,他身边站着那个金发的胖女人。女人接了仍淋着血的狐狸皮,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杰愣了一会,看着女人身影渐渐远去,赶忙往山头跑去。他悉心照顾的小白狐终于挺过了痛苦,曾瘦骨嶙峋的身体如今已长得有些胖了。杰隔两三天去看望一趟,白狐恢复后,每次都准时在山洞不远处乖巧地坐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窄的山路尽头。杰给它起名“雪”,雪是一个女孩儿,她浑身就如同雪一般纯净洁白。她跑起来就像一个远天的精灵,笑着,带着满眼的信赖奔向杰。杰每每看雪这样的笑容,心就隐隐作痛,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得他无法呼吸。
  

杰明白,又一场猎狐行动要开始了。镇江村大山上的狐狸几乎全被村民们抓了去剥皮,杰每日都焦灼不安,他看着母亲日夜缝制不瞑目的狐狸的皮,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再与母亲直视。同样,他也无法直视从前的伙伴们。那些八九岁的孩子们,竟然也乐此不疲地参与了捕狐大军,而那些笑嘻嘻地看着狐狸的皮毛被生生扯下的,也是他们。杰恐惧周围的一切人,自从狐狸皮大衣厂建成的那一天,杰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诅咒,每日每日酝酿着,镇江村的天空永远充满了血腥的灰暗。
  

又一场大雪不怀好意地降临了,这天早上八点多,天黑得仍像夜半。风呜呜地嘶吼着,杰这天刚睡醒,就发现父母没了踪影。他赶忙穿好衣服,跑到大门外去看,却发现邻居的门都紧紧锁上了。街道一片死寂,风裹雪花刀片一样割着杰的脸,一直折磨杰的恐惧还是成了现实。他转身疯狂地向小山跑去,又是同样的场景,那只白狐的乳头溢出奶水,盈盈的眼里噙满泪水,鲜红的血淹没了她......杰的心被攥紧一般,一颤一颤的微弱跳着,他想哭,却发现自己的泪水和鼻涕已经结成了冰,整个脸几乎被冻住了。
  

天边终于现出了几点光明,杰连摔了好几次,终于赶到了雪在的山洞。杰嘶吼着,绝望地叫着雪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是山洞寂静的黑暗。男人们的冲锋一般的吼叫声从不远处传来,杰感觉腿软得无法行走,但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跑遍了山洞周围,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的高草丛里发现了雪。雪很聪明,她见到杰时,不像以往那样热情,而是机警地蜷成一团,竖起耳朵听着猎手们的脚步。
  

杰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现在要去迎人群。告诉他们,这里没有狐。而这时,一个经常欺负杰的高个子男生出现在山洞的前面,他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地又跳又叫,杰赶忙跑过去,那男孩看见杰,不屑地笑着,杰分明看得到他脸上溢出的贪婪。
  

“我找到狐狸的老窝啦!爸!张叔!哈哈哈!”
   

那男孩挥舞起双手要往人声隆隆的方向跑,杰急红了眼,一把用石头将他打晕在地。那男孩的后脑顿时血流不止。杰此刻褪去了恐惧,冷静地像一个大人。他将男孩拖到石堆上,将现场伪装成男孩摔倒而将头磕在石头上的假象。杰喊着,叫着,仿佛自己焦急,绝望,那恨之上的冷静,支撑着他演好这一出戏。
  

不一会儿,大人们纷纷赶来了,人群中一个男人失了神色,趔趄着奔向昏迷的男孩。雪停住了,太阳的光辉又重回大地。杰看着人群哭嚎着抱着男孩离去,他听着一个老妇人颤颤地说道
  

“报应啊!报应!我的儿子,儿子......”
  

那妇人的儿子在捕狐的过程中跌下山崖摔死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山崖边,他一向谨慎小心。怪事不断地发生在镇江村,杰此刻觉得自己就是那诅咒的实行者。他的诅咒,或许并不比狐狸神明的诅咒轻。日日夜夜,他希望一场灾难降临,杀死这些冷血可怖的人们,而同样是旁观者的自己,也不能免除。
  

直到遇见雪,他终于觉得,上天宽恕了自己。可是,所谓宽恕只是给他更加残酷的使命。他要为了这些生灵,为了雪,诅咒人们。他恨自己只是十岁的凡人男孩,而不是一个山神。
  

冬日终于过去,冰雪消融,可镇江村的春天却是荒芜的凄冷。被杰打晕的男孩并无大碍,他因得到了杰的恐怖警告而不敢将真相揭露。杰自那天后,再也不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弱者了。他总是面露凶恶的眼光,或许他仍然在诅咒着。 
  

雪在那一天后,永远地消失了。杰无数次呼唤与寻找,也没有换来雪的出现。杰在伤心之余为雪感到庆幸,离开自己,离开镇江村是最大的安全。
  

五月,天气逐渐闷热,山花又开得烂漫了。这天,天空中出现了两道巨大的彩虹,它们互相交联,仿佛正在密谋什么美好的愿望。天边的云渐渐远去,留下空荡的天空。一片片的落花被阵阵暖风吹起,杰站在河边的花丛里,仍然楞楞地看着这两道彩虹。他忽然之间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要摧毁这一切的罪恶。
 

彩虹仍不灭不散,杰的双眼直视着它们。
  

直到头晕目眩......
  

杰感受到了,他的诅咒正在从地心疯狂生长。冲破了,那名为大地的封印,轰隆隆,轰隆隆,杰听到大地撕裂的声音,一些恶鬼的灵跑出来,奔着狐狸皮毛厂去了。而那些房屋,随着诅咒的魔鬼身躯越发膨胀,而轰然倒塌。一时间,杰听到男女老少的哭嚎,混作一团,就像所有濒死的没有皮毛的狐狸的哭嚎,绝望啊,悔恨吗?杰闭着眼睛,冷冷地笑了。
  

天边的两道彩虹逐渐合一,一只只狐狸,快乐地在上面跑着,其中一只大白狐,眼睛清澈,雪一样白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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