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在中国应该是人尽皆知的,或听过戏词,或看过电视,或听人说起。各地的版本也很多,但大概是:男主万喜良逃避兵役,躲进一户人家院子里,正好瞧见不小心掉进池塘,便顺路洗个澡的孟姜女的身子,囿于封建思想,孟姜女便只能嫁他为妻;可正婚礼进行时,来了官兵追捕,把万喜良带走去修长城,天寒地冻的,孟姜女便做了寒衣,给丈夫送去,历经万苦千辛,到长城之时发现丈夫已经死去,哀痛于心,嚎啕大哭,哭倒了八百里长城。

当然于世的演化版本很多,男主就也有叫范喜良的;孟姜女有风吹扇子掉进池塘,下去捞取;有六月六天炎热,趁夜朦朦洗澡的;要嫁万喜良为妻,也有说是曾发过誓“见我白肉是夫君”,也有观音托梦的;送寒衣,有是先遣仆去,但仆人在苏州眠花宿柳,后孟姜女自去时,那恶仆害死丫鬟要强逼孟姜女为妻的;万喜良的死有说是被筑进城墙里的;孟姜女还有滴血寻骨的一段;还有秦始皇见孟姜女漂亮,要强婚的;有的更是引入蒙恬,赵高等人物。便不一一列举,在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中皆有引述。

《论语》说:“本立而道生”,树有根才渐有枝叶花果的,可这故事起源是?

本书第一章《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交代的很清楚。《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云:

“......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也就是万喜良人物形象本是春秋时齐国的杞梁,而孟姜女本无名,只被记载为杞梁之妻;而《左传》这个故事讲的也只是,杞梁为国战死,齐侯正在郊区遇见了杞梁之妻,便省事顺路抚吊,而杞梁之妻却觉得不妥,如果杞梁有罪的话,就用不上这些;而若是有功,“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你齐侯该去家里抚吊。讲的也就是一个礼义的问题。

那何以明明春秋时事,能传讹穿越致几百年后秦时?何以礼义故事,演变面目皆非,至于千变万化,各有解读?本书于此详尽备至,一路读去绝对是件畅快之事,不读原书是不能领会的了。在这里我只想引几个观点,自觉很有意思。

首先,《孟子》中有句淳于髡说的话:“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书中也引用了《淮南子》中一些叙述“齐人善唱哭调的故事”,顾颉刚说:“齐国中既通行一种哭调,而淳于髡又说这种哭调是因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相习以成风气,那么,我们可以怀疑这话的‘倒果为因’了”。

其次,书中引用一段《淮南子》故事:“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同样的曲子,说是古人所作,变有人趋之若鹜,若今人所作,只能埋没尘土;这就是当时尊古而贱今的习俗。“歌者和听者对于杞梁之妻的概念,原即是世主和学者对于神农、皇帝、尧舜的观念”。是音乐界的托古改制。

上面两条我想很大程度保持了杞梁之妻的“热度”,为人稔知。但尚未与长城有任何关联,而“崩城”的演化则在汉代。刘向《说苑》中书:“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为何在汉代会有这样变化?那就不得不提那时的谶纬之学和“天人感应”了,“昔雄渠李广,武发石开;邹子囚燕,中夏霜下;杞妻哭梁,山为之崩,固精神可以动天地金石,何况于人乎!”

而另一个重要演变将春秋的人物挪移到秦始皇时,便是唐时,唐末诗僧贯休《杞梁妻》: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这首诗已经搭起了现代流传故事的骨架,而之所以这种转变,顾颉刚说原因至少有两种:“一是乐府中《饮马长城窟》与《杞梁妻歌》的合流;一是唐代时势的反应”。唐代什么时势呢?因武功强盛,东伐高丽新罗,西征吐蕃突厥,战乱不息,兵役不止;杜甫《兵车行》、《新婚别》等诸诗皆是很好例证。“她们大家有一口哭倒长城的怨气,大家想借着杞梁之妻的故事来消自己的块垒,所以就成为一个丈夫远征不归的悲哀的结晶体”。书中又说:“在这等征战和徭役不息的时势之中,所有的故事,经着那时的人的感情的渲染和涂饰,都容易倾向到这一方面。”

一字字读下来,情不自禁想起中国的“禅宗”,和鲁迅的“拿来主义”;又记得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所说中国文化的包容、合一,又记得曾经“酱缸”之说,“实用主义”之说。“杞梁之妻”便这样拿来做了“孟姜女”,历久弥新,家喻户晓。幸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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