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邑城的风总是那么强劲,就像邑城的男人,粗重的呼吸、高亢的嗓音、沉重的脚步,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轻手轻脚。

我坐在杂货店的门口收银台前,漫不经心地看着店里寥寥无几的顾客。店铺很小,只有六平米,三排货架。靠北的一排,摆着锅碗瓢盆、勺子铲子筷子漏斗,中间的一排,码放着毛巾背心拖鞋袜子、卷纸浴液香皂花露水,靠南的一排,堆满了油盐酱醋、花椒大料桂皮五香粉。门口的冰柜里,是速冻水饺、冷冻鸡排、鱼丸虾丸、冰棍雪糕,冰柜的旁边有一立式冷藏柜,塞满了雪碧可乐美年达粒粒橙。

拥挤的过道两个人都很难错开身,总要一个人贴紧货架直挺挺地站着,另一个人才能挤过去。他们的后背或者臀部会有接触,同性还好,如果是异性,就会产生难以名状的不适感。其中也不乏有一些心怀鬼胎的男人,借机故意占女士的便宜。故意往女士身上挤,故意拖长接触时间。我在这间杂货店二十年了,早已看惯不惯了。有些被占便宜的女士忍气吞声,买了东西急匆匆走了。有些则大声嚷嚷起来,你干啥呢?故意的吧?谁故意的?你那么胖,还怕人挤啊?你才胖,你那么大屁股,故意顶着我!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要怪就怪我这地方太小了,我给你们赔罪。

二十年前,我扒上一节拉煤的列车车厢,趴在煤堆里,一路摇摇晃晃、昏昏欲睡。不想半夜被一阵疾风掫了下去,掉在邑城集贸市场一家水产店门口。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边围了一圈人,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我的样子貌似很吓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煤灰,连鼻孔里都是黑的,黑不溜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有个胆子大的胖女人凑近了我,猫着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一张嘴,吓得我急往后躲。她的声音又粗又大,比火车的嘶鸣还响亮。

“唉!你哪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

我用脚撑地,身子往前窜了一下,头尽量往后仰着,警觉地看着她。

“怕啥子嘛?我又不吃你!小山,给他拿个馍,端碗稀粥来。”

不多时,一个矮瘦的大眼睛男孩一手拿着白面馍,一手端着个很大的碗出现在胖女人身边,胖女人接过去递到我面前。

“饿了不?吃吧,吃饱了再说。”

我的确饿了,自从上了火车连口水都没喝,在煤堆上趴着时就前心贴后背了。后来可能饿过了劲,反而没感觉了。我用胳膊肘支着坐了起来,伸出黑黑的手去接馍。

胖女人皱了一下眉头,还是把馍给了我。雪白的馍拿在我的大黑手里,就像大黑熊抓着个雪球。饥饿让我顾不上其他,张开大嘴一口下去,圆圆的馍上立马出现一个大坑。

“他的牙是白了。”

那个叫小山的男孩兴奋地嚷了一句。我一惊,咬下的馍竟然忘记咀嚼,含在口中定定地望着他。围着我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哪来的孩子呀?不像咱们这边的。”

“秀娥你可真是好心眼,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也不问问清楚就送吃送喝的。”

“谁像你们?一个个的冷血动物,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坏人,比我们家小山大不了多少。”

“我看应该把他送派出所去,别是外国派来的间谍。”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他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能是间谍?”

“这可说不准,越是看着不像,越有可能。”

他们的话听得我胆战心惊,我想起离开家时,弟弟满头的血,把枕头染红了一大片。我惊恐地望着他们,手里的馍也吃不下去了。我不是间谍,可我也不是好人,我有可能杀死了弟弟。尽管当时我两脚发软,脑袋发昏,我扶着墙站起来,踉踉跄跄跑出家门,拼了命的跑。我也不知道要跑向哪里,一边跑一边想,我忽然想到火车站,那个城北的货运站,那里会有很多运煤的火车经过,停下两分钟就轰轰隆隆喷着浓黑的烟继续前进了。

我跑到车站,正好有一列火车刚刚停下。我绕道扳道房后侧,举旗师傅看不到的地方,我双手把着车皮,双脚向上缩,稍一用力我就翻进了车厢。我赶紧趴下,尽量让身体贴合在大大小小的煤块上。刚趴好,火车开动了。轰轰隆隆,晃晃悠悠,身下的煤块硌得我很难受,我用脚踢来踢去,尽量弄得平整一些。我有些困,闭上眼睛就看到弟弟流着血的脑袋。可我还是睡着了,还被掫下了车。

小山的妈妈秀娥,那个大嗓门的胖女人收留了我,她啥也没问就把我领回了家,还给我弄了张不知是谁的身份证。她让我去杂货店帮忙,我乖乖去了。一开始,她收款,我理货,有时还帮助送货师傅卸货,帮助顾客送货。我只埋头干活,几乎不说话。给我饭就吃,给我钱就拿着。时间久了,她看我老实本分,就让我收银,她去经营水产生意。

小山看起来和我弟弟差不多大,看到他就想到弟弟。他放了学也来杂货店,坐在我旁边看着我收款。有时候问我一些男孩之间的话,比如喜欢奥特曼吗?玩过变形金刚吗?我一概不理。

小山有个智障姐姐叫小珍,走路不稳,见人就傻笑,说话含混不清。两年后,我被迫成了小珍的丈夫,做了秀娥家的倒插门女婿。我没有不甘,也没有心甘情愿。当秀娥问我的时候,我平静得连自己都不相信。杀过人的人,能有饭吃,能有个杂货铺,能有个女人,已经是上天最大的馈赠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

可是,每天半夜,我都会梦到弟弟,梦到他哭着找我索命。二十年了,一天都没间断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我杀死了,也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怎么样了。他们一定很老了吧?就像秀娥,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胖胖的肚子胖胖的胸,她弯下腰来看我的时候,我甚至隐约看到她那两只迷人的兔崽子,颤颤巍巍地冲着我笑。我发现我好邪恶,她现在是我的丈母娘,我怎么能想那个呢?可是现在的她,脸上爬满了沟沟壑壑,一道比一道深,胸前两只松松垮垮的袋子耷拉着。不知何时,她走路变得越来越蹒跚,扎煞着两手摇摇晃晃,小碎步一溜歪斜。

我这大好的人生,都毁在那晚用椅子砸弟弟头那一下了。我怎么就那么冲动?爸爸妈妈虽然一直偏心弟弟,好吃好喝的都给他,让他上学让我打工,可我也不能砸死他呀!这一砸,就砸掉了我的后半生。这二十年,我过着寄人篱下、隐姓埋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这叫什么日子?

如果没有这一砸,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娶妻生子,过上了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可如今,我只能每天坐在收银台前,茫然地看着拥挤不堪的杂货铺。晚上回到家里,任由小珍把哈喇子抹遍我的全身。这样的结局,绝不是我想要的。可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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